纵使此刻回想起来,金媚娘也还是有些不忍心,叹道:“他以为您真的已经在邀月楼遇难,便不顾性命,抗旨买通守卫,每晚潜进废墟,自己亲手一点点地挖……属下实在看不下去,从化人场里找了些尸骨藏进土里,他才如获至宝地停了手。” “朝廷说您是谋害先皇后的罪人,不许您入葬,小侯爷便将以前您常带他去练武的那片草场买了下来,悄悄地将假尸骨葬在那里。此后每月十五,只要他在安都,便必定前去祭拜,从无间断。” 那骸骨就葬在当年李同光和如意一道避雨的山洞里,连同“故大安朱衣卫左使任辛之灵”的牌位一道,由李同光亲手敛入匣中,埋在石头底下。他每次前去祭拜,都一留就是彻夜。上香后,便抚摸着青云剑,泪流满面地倚在石头上喝得酩酊大醉。醉酒后昏昏睡去,依旧抱着青云剑,如少年时那般蜷缩起来。 所有这些,都大出如意的意料,她一时怔忡。 金媚娘道:“属下之前还以为他不过是尊师重道,可后来属下进了金沙帮,接了二皇子的生意去调查长庆侯,这才发现他软禁了见过您的御前画师,画了几十幅您的画像,挂满了密室。你之前所穿过的衣裳,他也全找了来,穿在假人身上。而且这些年,无论谁说亲,他都一概拒之……” 如意全力压抑着自己心头的起伏——那个少年,怎会对自己如此痴心?但她深知,这种错位的爱恋只会拖累李同光,便断然道:“你想多了。他不想成亲,多半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 她这就有些自欺了,金媚娘无奈道:“尊上,您和我都做过白雀。这种最简单的男人心思……” 如意闭目打断她:“好了,不必说了。所以你是因为看见我与宁远舟举止亲密,才特意回避提到李同光的。” 金媚娘道:“是。” 夕阳温暖的余晖透过窗上明瓦,落在如意身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沉静剪影。 如意静默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素来杀伐决断的她,不过迷乱了片刻,便已做出了决定——就如同不久之前,她果断地在慧剑斩断情丝。她看向金媚娘,道:“谢谢你。但是,作为任辛的我已经消失了,正如现在叫做媚娘的你,也不再是琳琅。朱衣卫教了我们很多东西,但也伤害了我们很多。我们忘不了过去,但绝对不会回到过去。” 金媚娘眼睛一酸,道:“是。” “等我了却手头的活计,我也想与你一样,做些有意义的事,如果能帮到之前朱衣卫的卫众,就更好。”如意说着,便又苦笑起来,“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矛盾,明明我是要去找朱衣卫的人报仇的,可我却偏偏还想帮他们。” 金媚娘认真道:“尊上心怀慈悲,朱衣卫是一个大染缸,我们都在里面沉沦,有的人早被染黑,有的人还在挣扎。您想帮的,就是那些不愿认命的人。” 如意轻轻点头。 金媚娘又问:“不知尊上到时想做些什么呢?媚娘也想参与一二。” 如意便道:“女子之所以沦落为白雀,除了父母狠心,大都因为无法自立,见识太少,才容易被诱骗,所以我以后想建一所学堂,像你一样,把那些成为朱衣卫弃子的白雀们都聚起来,教她们一些防身的武功,再请些教习,让她们学会谋生之道,以及为人处事的道理。” 金媚娘眼睛一亮,欢喜道:“这主意好!属下能不能先预定做教打算盘的教习?” 如意一笑,道:“这些以后慢慢再说吧,你先把李同光的事,都彻彻底底地告诉我……” 于十三从如意窗外路过,听见屋里女子说话声,脚步本能地一顿。待他听清了里面说话人的声音,霎时间面色大变,惊恐地向宁远舟房中跑去。 跑到宁远舟房前时,宁远舟送杜长史出门,正说起昨日带回来的几位将士该如何安置。 “……袁将军他们,还需杜大人修书给徐州刺史,请他暂为照料,等我们迎回圣上再一起归京,到时,他们也能算是立功了……” 话还没说完,于十三已冲上前来,拉住宁远舟便问:“金媚娘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杜长史见状,便拱手先行告辞。 送走了杜长史,宁远舟回头正要和于十三说话,却忍不住咳了几声,带出了血迹。 于十三吓了一跳,忙问:“你旧伤又犯了?” 宁远舟示意他小点声,道:“问题不大,别嚷出来乱了军心。金媚娘是为李同光的事来找如意的,不是为了你。” 于十三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忽地又想起来,赶紧叮嘱:“那你可千万别让她们两个呆太久啊,现在这金媚娘脑子里头全是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你可不能让她带坏了美人儿。要不你们就永远也——” 正说着,忽觉背上一寒。 却是金媚娘把剑抵在了他腰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哦,你说说,我到底哪儿希奇古怪了?” 于十三忙尴尬一笑,举着手步步后退。突然元禄匆匆奔来,急道:“长庆侯又来了,指名要见殿下、如意姐、杜长史和宁头儿!” 客栈正堂里,杨盈四人已然齐聚,李同光也在钱昭引领下走入堂中。 上次相会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宾主尽欢,李同光欺人至此,杨盈心中也难免存有芥蒂。今日他突然亲自登门,也究竟是为何事——通常说来为两国和谈顺利,这一回合他该是来缓和关系的。但自相会以来种种事端都可看得出,此人心机深沉,偏偏性情乖僻,杨盈实在猜不准他究竟有何盘算,只全神戒备着。 李同光态度果然十分淡漠,进屋后扫一眼众人,在看到如意时眼皮一耷,便直奔主题:“本侯不想多说废话。前日郡主提议,只要本侯愿意帮你们促成迎回你们皇帝,你们就愿意本侯送云、勉两城?” 杨盈看了众人一眼,谨慎道:“正是。” 李同光便看向杨盈,淡淡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们。甚至还可以承诺你们,一个月之内必会大功告成。” 杨盈一喜,不料竟有这样的峰回路转。宁远舟却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条件?” 李同光抬手一指如意,道:“她。把她给我,我就让你们心想事成。” 众人愕然,杨盈更是愤怒至极:“放肆!郡主是孤的姐姐!” 李同光语气冰寒,道:“现在是你们求我。我给你们一晚时间考虑,明日巳时,你们要么送她过来。要么,就做好到安都后替杨行远收尸的准备。” 他说完便要拂衣离开。 宁远舟面寒如霜,正要伸手拦他,如意却忽然开口:“站住。你指名道姓地要我,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李同光一震,僵在原地。 如意看着他,冷冷地道:“转过身来。” 李同光僵硬地站在那儿,目光竟微微有些颤抖。他掐住了手心,竭力按下自己的情绪,半晌后,才缓缓转过身来。却依旧垂着眼睛,不敢直视如意。 如意道:“看着我的眼睛。”她的命令再次响起时,李同光竟本能的一颤,眼睛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对上如意的目光时,他眼睛瞬间便已润湿了,心中贪婪急切几乎瞬间释出来,他目不转睛,如意却是面如冰霜,冷冷道,“告诉我。你把我要走过后,想做什么?是罚我去做苦力,以报今日之辱,还是要我做你见不得人的姬妾,日日供你作贱玩乐?” 李同光下意识地摇头,焦急道:“不,怎么可能!”他几乎破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了眼睛,缓声道,“我,我会对你好的。” “怎么个好法?”如意冷冷逼视着他,“是让宫廷画师来替我上个几百张小像,挂满你的密室,还是把那些陈年的紫衣朱衣绯衣全穿在身上,做一个活动的人偶?” 李同光大骇,惊恐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宁远舟等人都是一震——竟是真的。 “你们朱衣卫整个梧都分堂都折在六道堂手中了,你觉得我们会不知道?”如意声色俱厉,一步步逼近他,“李同光,李鹫儿,你要了我去,无非就是想我做那个人的替身。”她突然出手,打了李同光一耳光,“像这样骂你,教训你,你就心满意足了?” 李同光被打蒙了,捂着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意盯着他,缓缓道:“你真贱,也真蠢。” 李同光浑身颤抖,声音几近哀求:“别那么说我,师父。” 如意却道:“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你师父,我是大梧的湖阳郡主。”她冷笑着,步步进逼道,“你自以为最大的秘密都不过只是糊了一层纸,你要了我去之后,还能瞒得了谁?两位皇子知道你把敌国郡主私藏在府里,该多高兴?安国国主那么多疑,冷落了那么久才提拔了你,你现在想又一切回到原点?还有你那沙西部的未婚妻金明郡主,知道多了一个大梧的郡主姐姐,也一定很开心吧?” 李同光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眼中光芒早已破碎作一片恐惧,却无法从如意身上移开。 “你这么前不顾头后不顾尾,难道不是蠢?你费尽心思才爬到如今的位置是为了什么,就全忘光了?你想过一旦失去帝王的信任,就会沦落回以前那种被人嘲笑被人瞧不起的日子吗?你想过——”如意脚步一顿,俯身上前,红唇轻启,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到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师父泉下有灵,知道你对她还抱着见不得人的心思,该多恶心吗?” 李同光如遭重击,狂乱地否认道:“我没有!我没有!!” 如意笑了,媚眼如丝,却语声冰冷,她用手指勾起李同光的下巴:“真的吗?” 李同光再也无法承受,他慌乱地踉跄退后,抱着头大叫一声,如受伤的野兽般奔了出去。 杨盈和杜长史都惊愕地看着眼前一切。 如意平静地看向杜长史,淡淡道:“解决了。这样是不是比要我去引诱他,要更管用一些?” 杜长史又羞愧又懊悔,大汗淋漓。 如意便又看向杨盈,语声如冰:“学着点——一个人狂妄之极的要求,往往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杨盈震憾之极,若有所思。 如意说完便转身离开,宁远舟连忙追了出去。 他在走廊上追上如意,拉起她的手,在如意的诧异之中,将她拽进了房中。 房门关上后,他才终于顿住脚步,回过身来看向如意。 如意不解地看着他:“干嘛?” 宁远舟却只定定地凝视着他。 如意不由就尴尬起来:“你在看什么?” 宁远舟却伸手抱住了她。 如意愕然,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了?” 宁远舟的嗓音低缓地响在耳边:“没什么。”他轻轻地说道,“你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他们听不到,但我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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