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纨?”话音未落,完颜宁已从他的神色中猜到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是我的女儿。”仆散安贞微笑,仿佛看到了小女儿清澈见底未染风霜的小脸,一身凛凛威势尽化作慈父温柔,“她才六岁,和你一样,也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完颜宁点点头,心中暗暗起誓定要保护好这位小妹妹。她复又抬头看了看仆散安贞,有些不忍,略一犹豫,终究还是轻声问了出来:“姑父,您可有什么话,要告诉姑母么?” 仆散安贞闻言一愣,随即慢慢转过身去,走到高墙边的阴影里,背对着完颜宁。黑暗之中,完颜宁只听见他身上镣铐轻轻作响,良久,才萧索地道:“并没有什么话。” “并没有什么话。”他记得她也曾这样说过。 - 湘兰进门后,他与她相见日稀。 远征回府,湘兰抱着纨纨跑来迎他,含泪带笑的眼里写满了恋慕与依赖。她姗姗来迟,脸上挂着雍容端雅的微笑,措辞更是周全得体:“你一路风尘劳苦,早些休息。我已告诉九华他们,明日再来向爹爹请安。”他亦不吝赞美她的贤德与体贴:“多谢夫人,想得如此周到。” 在家的日子里,他也极少看见她。他固然绝足于她的房门,她亦从不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湘兰不安地拉着他的手:“长主免了我的定省,叫我只安心侍奉您。”他侧首不答,只宠溺地揽住她,又抱起纨纨,娇女嬖妾,无限爱怜。 兴定三年,他自淝水凯旋而归,途中便听说了沂国长公主薨逝的消息。时隔多年,再度踏足她的院落,他沉默,她亦不语,在长久的静默中一起痛惜怀念那个送他们鸳鸯菊、祝福他们白首同心的小女孩。 天色渐晚,她先从哀痛中回过神,体贴地道:“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多保重,你早些回去歇着吧,参汤已送到戴娘子那里了。”他木然颔首,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身问她:“夫人还有话对我说么?” 她微微一怔,很快又露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摇头道:“并没有什么话。” - 完颜宁站起身,向仆散安贞轻声道:“姑父,我走了。”仆散安贞并未转过身来,亦未答话,完颜宁只听得镣铐相击之声锒铛一响,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些明白了,便静静等他。须臾,果然听他叹道:“罢了,你去告诉她,我不恨她。” 完颜宁忍住眼泪,点点头道:“是。”她又郑重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开。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听到仆散安贞叫她。 “宁儿,还是不必了吧。”他转过身来,自嘲地笑笑:“她哪里会在意这个,不必多此一举了。”
第18章 香奁梦断(三)斑竹 完颜宁回宫的时候,正赶上宫门下钥,殿前军守卫待她的车驾进了西华门便闭门落锁,直待第二日清晨再开启。流风见她一路上心事重重一言不发,亦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不一时便发觉她并未往翠微阁走,而转去了内侍局。 “公主?!”宋珪本颓然趴在床上,抬头一看来人不由吓了一跳,弹起身又“哎呀”一声摔了下去,差点滚落在地。“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回去吧,别叫人看到了。” 完颜宁示意流风关上门,走近几步,轻声道:“连日炎热,殿头背上的伤好些了吗?” 宋珪心头一热,忙道:“臣不要紧。”他本想催促完颜宁离开,却发觉她面色惨白,又委实有些放心不下。 “殿头叫潘先生来拦我,”完颜宁低头道,“自己却去犯颜进谏……” 宋珪闻言,以为她是心中感愧,不觉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也没什么,老毛病了,一直改不了。当年沂国长公主不知道为我求了多少次情,才没被打死。”他顿了一顿,又敛容道:“我既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任由别人颠倒黑白,身为天子近侍,闻过必谏是本分,便是被杀了也问心无愧。” 完颜宁心下愈发难过,忖道:“宋殿头行事只问是非,不论祸福,一个内侍倒比满堂朱紫更有骨气些。舅父只顾防备功高震主的武将,却不愁庙堂尽是庸懦雕朽之人么?” - 兴定五年六月二十五戊寅日。 天甫明,金钉朱漆的宫门缓缓开启,便有辂车碾着朝霞辘辘而出,一路穿街过桥,不多时,便停在了有重兵看守的济国公府门外。守门的侍卫亲军认得宫车,又验过兖国公主印信,才放了完颜宁与流风入内。 济国公府自仆散揆谢世后,便由仆散安贞与邢国长公主主家理事。此时家中主君下狱待死,门外又有禁军把守,门房的奴仆们料定不会有客来,便躲到围房里去歇凉。完颜宁进了门绕过影壁,不见一个奴仆来迎,再打量府中气象,倒依旧雅重整洁,并未有凌乱衰颓的败相。 忽然间,一个小小身影从暗处蹿了出来,径直往大门跑,流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那孩子。完颜宁定睛一看,只见那小女孩才五六岁年纪,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不似自己小时候那般灵动促狭,竟是十分柔顺温婉,此刻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她也只本能地微微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抬头以哀求的目光望向完颜宁。 完颜宁心中一动,低呼道:“纨纨?” 那小女孩点点头,随即嘤嘤低泣:“姐姐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 完颜宁想起昨夜仆散安贞的话,心中顿生爱怜,蹲下身柔声道:“纨纨乖,你爹爹知道你记挂他,只是这门外有许多禁军守着,你出不去……” 这时院里面又匆匆跑来几个傅姆模样的妇人,一见纨纨便赶忙过来抱她,纨纨犹自哭泣,细柔的嗓音如轻莺呖啭:“爹爹,我要爹爹……”那几个妇人赶紧捂她的小嘴,其中一个惶恐地望向完颜宁,不安道:“童言无忌,贵人莫要见怪。不知贵人怎样称呼?” 流风上前道:“这是兖国公主。”那几个妇人顿时面如土色。 “公主?!”兀地一声尖细的童声,却是纨纨趁傅姆们惊魂不定之际挣开了她们,“你也是公主?”她惊怒交加地看着完颜宁,仿佛“公主”二字是全天下最恶毒的字眼,“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那几个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她的小嘴,抱着她向完颜宁连连叩头请罪。完颜宁无奈,匆匆安抚了几句,又叫不许责怪纨纨,便撇下她们径直往内院走。 府中布置爽阔,完颜宁很快便来到邢国长公主的院中,房门口的福慧一见她便奔过来拉着她哭道:“三公子定要请死,公主快帮着劝劝吧。”完颜宁吃了一惊,果然听到门内邢国长公主的饮泣之声,又有一个青年男子决然道:“母亲不必多言了,儿子是济国公府的人,自然要与父亲兄长们一处去的。” 邢国长公主恸哭道:“景行,你可知道,陛下要我出面揭发金玉带之事,正是用你的性命交换的,你怎能白白地丢下这条命……” 那青年男子闻言,目眦尽裂,大口喘息着平复内心的激愤,咬牙怒道:“母亲好糊涂!怎会中了昏君的离间之计?!既如此,儿子更无面目苟活世间,便是死了,又有何颜去见为我屈死的父兄?!” 邢国长公主哀哭道:“不是的……”忽然捂住心口,痛苦地摇头,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她几欲晕厥,忙上前扶住她并劝道:“三表哥这话不对。” 仆散景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甚是不屑:“兖国公主是奉旨而来么?又有什么指教?” 完颜宁也顾不得许多,低声道:“三哥,你且细想,金玉带之事是陛下发觉,再授意姑母出面揭发的,并非姑母告密。哪怕姑母不肯,陛下换一个人出面指证,结果又有何不同?怎能说是姑母为了你害死姑父和哥哥们?” 景行怔了一怔,只听完颜宁又叹道:“君要臣死,姑母一介女流又能如何?她只有勉力向陛下示忠,才能保全孩子和其他家人。如今陛下不杀三哥,也不追究仆散氏全族,这不比赶尽杀绝更好么?” 福慧亦跪下哭道:“三公子,公主说得有理啊,您就听她的劝吧。” 完颜宁摇摇头,轻声叹息道:“福姑姑,这些话,都是姑父说的。” 话音未落,邢国长公主与景行皆大惊道:“什么?” “昨日我求了姑母的手书,去狱中给姑父送酒。”完颜宁哽咽道,“姑父对我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这事不能怪姑母。” 景行闻言,神色渐渐平静,邢国长公主却泪如雨下,身子蜷曲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心口,竟比方才更为痛苦。景行将母亲抱到榻上,复又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长叹道:“母亲,儿子不孝!” 完颜宁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姨父的事虽无法回天,但好歹还有三表哥。”谁知他又接着道:“只是儿子心意已决,请母亲原宥。” 邢国长公主以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幼子年轻英挺的脸,艰难地道:“为什么?” 景行决然道:“儿子年幼时,家中虽得母亲治理有方,但阖府上下忍气吞声提心吊胆的情景,两位兄长直到现在还不能忘怀,儿子最小,却也记得母亲时常宽慰父亲。那时不过是受郑王连累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是父亲被论谋反,皇帝是决计不会放过我的。额外开恩不过是权宜之计,待物议平息之后,就会罗织罪名将我斩草除根。大丈夫死便死了,何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完颜宁心惊道:“是了,怎么我竟不曾想到?姨父当年也是先尚主再落职,免叫天下人说天子刻薄寡恩,两位舅父的手段想来是如出一辙。” 景行又道:“即便不被处死,也定是千般提防万般折辱,儿子福薄,不敢奢望能有母亲这样贤德的内助,哪里能够躲得过半生的明枪暗箭?与其那时候被论罪,连累母亲与家人,倒不如现在干干净净地随父兄去了,那昏君若还有一丝愧疚,也能善待母亲。” 邢国长公主肝肠寸断,紧紧地抱住儿子,抖索着说不出话来,完颜宁、流风与福慧在一旁看着,亦忍不住哭了出来。 景行挣开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道:“儿子还有一事恳求。母亲心性坚忍,戴夫人又是父亲多年爱宠……儿子求母亲看在父亲冤死的份上,高抬贵手,善待她们母女,莫使父亲泉下不安。” 邢国长公主惊愕得无以复加,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景行却不答,沉声道:“儿子不孝,母亲的养育之恩,儿子唯有来生再报了。”说罢,又重重叩首,然后站起身,决然向门外走去。 福慧大哭道:“三公子!”并追了出去,邢国长公主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骨骼般委顿在地,侧首凄然笑道:“宁儿你看,我的孩子,他当我是吕雉呢……”完颜宁亦感心酸,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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