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长公主让她睡在里床,轻轻抚着她道:“你今日着实累着了,快睡吧。”忽然,她又似想起了什么,柔声道:“宁儿,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爹爹姓赵,名煜成,是宋徽宗的孙儿,南朝的宗室子。” 完颜宁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只听她又歉然道:“我从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年纪小,知道得太多反而徒增困扰,只是现在……”她顿了一下,很快接道:“现在你长大了,行事都很稳妥,我也可以放心了。” 完颜宁心下愈感不祥,握着她的手不放,恳切地道:“姨母,您相信我,姨父真的不曾恨过您。” 邢国长公主恍惚微笑道:“我知道。你已告诉过景行了。” 完颜宁又叹道:“岂止是不恨,我瞧着,他心里很是爱重您,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邢国长公主失笑道:“怎会呢?” 完颜宁喟然叹息:“姨父何等气概,哪怕就死之时,英豪之气半分未减;可唯独提起您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翻来转去的,又怕您伤心愧疚,又怕自己无事生非,反而惹您不快。”说罢,便将昨日临走时的情景说于她听,末了,又道:“他对着我尚且这样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想必在您面前更加不会多说什么。可是,您当真一点都不觉得么?您身边的人,也没有发觉么?” 邢国长公主却已痴痴怔住了,神思恍惚间,隐约听见完颜宁的问话,不由亦问自己,当真不觉得么?没有人说过么? 有,自然有。这几年来,九华、福慧,甚至湘兰,都曾或直接、或隐晦地表达过,可自己却始终不敢相信。 “怎会呢?”她总是这样回答他们,强自按下心头种种情绪,露出大方得体的微笑——那是她从小就知道并学会的,一个公主所应该展露的,最正确的表情。 -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东宫芸窗之下,父亲完颜允恭开始教年仅四岁的她读《女诫》:“谦让恭敬,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 “昭齐,你来说说,何谓女德?”祖父完颜雍常来东宫考较兄长们的功课,一日,瞥见她也在书房里,便忽然问她。 “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孝敬仁明,慈和柔顺……”她胸有成竹,倒背如流,却发现祖父并未如她所料想的那般满意。 “然则然矣,尽则未尽。”祖父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只是寻常妇人的德行,你身为大金的公主,和兄弟们一样肩负着完颜氏的江山。寻常妇人以夫为天,可是你,永远要以大金为重。” 她听得懵懂,又跑去问母亲,母亲笑答:“你翁翁的意思是说,将来出降后,你心里也要向着父亲兄弟,时刻记得自己姓完颜。” “什么是出降?”她犹自不解,“我为何要出降?” 在四周宫人们的轻笑声中,母亲爱怜地抱起她,笑道:“这个嘛……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然而,最终教她明白的并不只是年龄的增长,还有那个推翘勇、矜豪纵、白羽摘雕弓的慷慨少年。
第20章 香奁梦断(五)永夜 他是姑母韩国公主的长子,自小出入宫廷,与她相识于总角。韩国公主并非她的亲祖母明德皇后所出,只是祖父侧妃之女,可这丝毫也不妨碍他长成为同辈人中最英武豪迈的少年郎。 广乐园中射柳,常武殿里击球,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利落健劲的身影所吸引。他不同于祖父的深沉和父亲的温厚,也不同于大哥的阴柔和二哥的儒雅,他提缰催马开弓搭箭的身影,是祖父一直追念并极力勉励宗室子弟恢复的,那属于女真先祖们的果敢与阳刚。 彼时的她,已出落成娴淑贞静的娉婷少女,身为明德、孝懿两代皇后正室嫡出,身份尊贵却谦恭孝敬、端和勤俭,贤名美誉响彻京师,是父母兄弟的骄傲,闺阁女儿的楷模。所有关于他的情愫,她都深深藏在心底,寻常相见时,只礼貌地欠身,客客气气地道一句“表兄好”,然后收到他同样端端正正的一句“四公主好”——她告诉自己这便已足够。 不知足又能如何?她一直都知道,贵戚子弟的婚事向来是拱卫联姻,宗室公主的归宿多半是下降功臣,他和她的婚姻都担负着家族赋予的使命,从不容许情爱从中作梗。 风暴来得那样快。他一家受到逆王牵连,顿时从炙手可热变成岌岌可危,她还没从担忧中缓过劲来,便被二哥完颜璟叫到了承华殿。 “四妹,你不要怨朕,”二哥愧疚地道,用最沉痛的语气说着最意外的喜讯,“朕要将你……许嫁仆散安贞。” “朕有朕的苦衷。”二哥将她的震惊理解为不愿,遂细心向她解释,“爹爹薨逝后,翁翁命我继承大统,叔伯们以为我乳臭未干,一个个觊觎大宝,意图谋反。这次不止郑王,连长乐姑母都帮着逆贼出谋划策,着实叫朕胆寒。逆王一共就两个亲妹子,罪人长乐及驸马已经伏诛,另一个……现在还杀不得。” 看着二哥温雅俊秀的面容变得阴鸷可怖,她顿时从意外之喜的云端跌落下来。“仆散揆毕竟不曾参与谋反,若就这样杀了,朕岂不成了猜刻之君;落职赋闲,也非长久之计,眼下天德军无人,仆散揆是最合适的人选。逆王想把嫡女许配给他的长子,这倒是提醒朕了。”说到这里,他走近握住她双肩,无奈地道:“昭齐,朕就你这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除了你,朕还能相信谁呢?” “你嫁过去,既是安抚,也是警告,”二哥继续条分缕析,“从此不会再有人敢拉拢他们来对付朕,他家儿女由你教养,也不会来动摇社稷。还有,如果他不知好歹、心生怨怼,或者与什么人过从甚密,你定要及时告诉朕……” 于是,华庭花落,御苑水流,权谋在脂描粉绘之后变成圣明天子不计前嫌的殊荣恩宠。揄翟翚雉、绶佩钿钗,合卺交杯、红烛锦帐,她在悲喜交织中成为他的妻。 - 疏远隔阂皆在预料之中,她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的冷淡,并不因此感到怨恨。二哥在嫁妹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断绝掉他的前程,她知道自己无力为他遮挡朝堂上的风刀霜剑,便竭尽所能地为他打理府中这一片小天地;她也明白自己终究是带着异心和任务嫁他的,本就不值得他倾心吐胆地赤诚相待;只要能这样长久地陪伴他,尽可能地保护他,这便已然足够。 重阳宫宴上,他坐如针毡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没想到竟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向来不擅言辞,更不会海誓山盟地私言蜜语,情到深处也不过低唤一声“昭齐”,再无别话。她也是一样不惯表达,扇枕温衾地侍奉婆母,尽心竭力地教养孩子,井井有条、温暖和睦的济国公府便是她爱他的方式。 漫漫九载,她与他互相搀扶着在无尽的黑暗中风雨同舟,从冰释前嫌到相濡以沫,她用柔情在一片狼藉的贫瘠泥泞中浇灌出美丽坚韧的九华菊、梅花酒,悠悠清芬支撑着他脚下艰难的前路。 丁忧毕,他在九年赋闲后终于被放了外任。临行前,他不舍地揽紧她,柔声低唤:“昭齐”,她依偎在他宽厚结实的怀抱里,一声声静静地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感知到他每一下心跳里都跃动着她的名字。 - 她从未想到过,他的第一封家书竟会是内侍送来的。“长主不若自己送到御前,”那内侍带着谄媚又阴沉的假笑,“这样既全了陛下的礼义,也成就了长主的忠心,岂不两全?” “陛下这是何意?”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质问二哥,“九年了,他安分守己,从未起过异心,陛下为何还是苦苦不肯放过?又将置我于何地?!” “置你于何地?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二哥怫然斥道,“雍姬都知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的道理,你身为公主,却心向着一个外臣,对得起爹爹和翁翁的教导么?!” “这如何一样?”她气结,极力抗辩,“雍纠是要杀祭仲,可阿海对陛下一片忠心……” “忠心?”二哥忽地笑了,“四妹这是怎么了,尽说孩子话。海陵王对熙宗皇帝不忠心么?翁翁对海陵王不恭顺么?郑王当初对朕何尝不是百般奉承?‘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她极是屈愤:“既如此,陛下不如……”她本想说“不如免了他的官职”,却突然想到他的不甘。 他一直渴望着建功立业,与父祖们一样驰骋沙场,那六年的尚衣郎生涯是他最屈辱黑暗的梦魇,三年丁忧他时常苦闷英雄无用武之地,如果二哥真的如她所请,免去他好不容易熬到的官职,他会高兴么?他会甘心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闲散驸马,与她平淡相守,庸庸终老么? 念及此,她强自咽下意气之语,面无表情地跪在二哥脚下,双手呈上他的家书:“既如此,陛下不如亲自拆看,当知臣所言非虚!” 几日后,御前近侍才迤迤然送回那书信,她颤着手从破损的火漆封口中取出信纸,看到他遒劲的字迹工工整整地打头写着“昭齐吾妻如晤”时,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此后的三四年里,他的每一封情深意长的家书,都由二哥先拆看,她无法想象他得知真相后的屈辱和愤怒,只能在回信中满满地附上关怀与思念,妄图以此来平复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泰和七年,因为公爹的故去,他终于被一道圣旨调回京师。 安葬完公爹后他再度揽她入怀,双臂紧紧环住她,低语道:“昭齐,我如今只有你了!”她心中的愧疚和慌张几乎无所遁形,在麻衣孝服的遮掩之下深深战栗。 二哥崩逝后,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提心吊胆地害怕又要做伤害他的事。他有心要补偿分隔千里的数年时光,待她愈发温柔,琼章见了便笑她:“都是我那两盆菊花送得好,姐姐怎么谢我?” “都这么大了,说话还是没个规矩。”她爱怜地嗔道;他听见了,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侧首对小妹玩笑道:“我和你姐姐就谢你一个驸马吧!” 没过多久,琼章出了事,她急得六神无主,他紧紧揽住她,温热的大手缓缓抚着她的背脊沉声道:“别怕,万事有我。” 宁儿出世后,他陪她一同进宫探望,回来后,期期艾艾地拉着她低道:“要不……先不喝那药了吧……咱们再生一个小丫头,好不好?”她一怔,他随即疼惜地揽她入怀,笑道:“罢了罢了,太伤身子了,咱们多疼疼宁儿也是一样的。” - 至宁元年,胡沙虎弑君作乱,挟大哥登基,大金不满百年的历史上又添一笔兵祸。他踌躇满志的领兵为将,却是她新噩梦的开始,大哥竟比二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命她时刻监视他的交际与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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