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又听砰地一声,隔门从外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着丁香色罗衫的美人走了进来,将霓旌挡在身后。她柳眉冷对,凤目霜凝,缓缓转动白皙修长的脖颈环顾房中,最终直视着完颜彝双目,淡淡地道:“名字是我起的,与她无关,她只会弹琵琶,什么都不知道。” 完颜彝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站起身对元好问道:“走吧。”元好问回过神,向霓旌柔声道:“放心,没事的。”又向紫衣美人笑道:“姑娘这又何必?”那女郎冷笑道:“何必?莫非人人要学元才子这样,效事金人么?”元好问一噎,待要与她论理,又觉荒谬,便调笑道:“只因元某不能与姑娘一样,假托信事,推避不出。”那女郎恨他轻薄,羞愤交加,大怒道:“好!不必托词装假了,我宁死也不侍奉金军!”完颜彝眼见越闹越凶,回身拽着元好问道:“走吧!” 二人出房门,迎头遇着鸨母带了几个人闻声赶来,完颜彝也不多言,将银两交到她手中便走,鸨母哪敢放他回去,忙一把拉住了,腆着脸赔笑道:“将军息怒,这两个丫头不懂事,我再换好的来伺候。”完颜彝和言道:“没什么事,姑娘弹唱很好,我们是该回去了。”鸨母愈发害怕,死命扯住他衣袖,回头对霓旌二女嚎叫道:“你们是死人么?!还不过来赔礼!”霓旌忙跑出来致歉,完颜彝连道不必,那紫衫美人却静静俏立在推搡拉扯的人群之外,玉容冷淡,身姿细挑,宛如鹤立鸡群。鸨母见她一动不动,急得心火上攻,骂道:“杀千刀黑心肝的东西,你聋了么?!等将军带了兵来烧了我这屋子,你才称心是不是?!”完颜彝哭笑不得,摇头道:“我是朝廷官军,又不是土匪,烧你屋子做什么?姑娘不小心碰落了琵琶,闹出些响动,没其他事。”说罢挣脱了就要走。元好问却玩心顿起,看热闹不嫌事大,对鸨母笑道:“今后在门外立块牌子:金军免入,岂不省事?”鸨母几乎哭出来,完颜彝回头急喝道:“裕之!”元好问忙笑道:“我说笑的,老妈妈别急,咱们下次还要来的。”完颜彝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径直下楼走出门去。 元好问又好言好语安慰霓旌几句,再瞥向那紫衫美人,见她无论鸨母如何斥骂,依旧微抬着尖尖的下颌静静不置一词,心中倒生出几分佩服,暗忖道:“这姑娘性子真刚硬,倒不像个送往迎来的卖笑之人。” 他这一耽搁,待出门时完颜彝早已去远,只得一路催马追赶,直追出城门才看到他的背影,忙赶上前唤他。完颜彝回头应了一声,略放慢了速度,仍旧默默策马前行。元好问以为他还在生气,笑道:“你放心,青楼老鸨都是人精,方才那样子是做给我们看的,不会为难她店里的花魁。”完颜彝点头道:“那便好。”元好问笑道:“她这样无礼,你不恼?”完颜彝道:“她是汉人,仇恨金军也是人之常情,就譬如我,也一样恨煞了蒙军。”元好问笑道:“你这样通情达理,她却不知道,可惜,可惜!”完颜彝笑道:“何必与她较真,今后不去就是了。”元好问笑道:“仲泽哪里肯,他一直念念不忘,要来领教她的箜篌绝技呢。”完颜彝淡然道:“下回你陪先生去吧,我和大哥不在,或许她会出来。”元好问大笑道:“这小娘子气性大得很,又爱撒谎骗人,我瞧她未必肯。” 完颜彝微微一怔,抬眼极目天边,初夏午后的阳光闪烁着点点浅金,照在官道边一棵枯树光秃秃的枝条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方道:“许是她另有隐衷。”元好问抬眉笑道:“哦?”他一提缰绳,侧身凑近,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倒很怜惜她,莫非……”完颜彝愕然转顾,旋即失笑道:“元兄真是疯魔了,怎能扯到这上头。” 元好问悠然笑道:“你不觉得么,她的性子有些像你。我初见你的时候,是在丰乐楼前的大街上,你突然挺身而出,挡在戴姑娘身前。今日她也是这样,突然闯进来挡着霓旌,老鸨来了也不怕,像极了你那时在楼上边喝酒边等那些人的模样。” 完颜彝怔了一怔,片刻,才“哦”了一声,元好问见他神色渐黯,疑道:“怎么啦?”完颜彝叹道:“元兄,后来戴姑娘终是如愿嫁给了仆散将军,只是将军沉冤未白,新君登基两年有余,至今未能昭雪……”元好问惊奇道:“啊?那人就是戴姑娘?”他啧啧感叹,转头向不明就里的完颜彝解释道:“前年春夏我在史馆做编修,听人说起过,新官家恩允济国公府的大姑娘祭拜庄献大长公主园寝。我那时好奇,按理说大姑娘是大长公主的女儿,怎么祭祀亡母还要官家允许。后来史馆里的同僚告诉我……”他驱马靠近完颜彝,侧转身子,略压低了声音:“大姑娘是都尉唯一的侧室所出。那妾室好手段,将都尉哄得五迷三道,竟与长主夫妻反目,逼得长主亲自告发谋反之事……后来都尉被杀,长主薨逝,那侧室知道先帝不肯放过,也寻了短见,只留下一个女儿。这孩子一如其母,惯使狐媚手段,竟挑动了拥立有功的兖国公主去说情,新官家这才允了她以庶女身份拜祭嫡母。”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听说后也很难过,没想到都尉竟是被结发妻子所害,想来那妾室欺人太甚了,大长公主才不惜玉石俱焚。可你刚才说,嫁了都尉的是戴姑娘……我真有点不敢相信,她会是这样的人。”完颜彝摇头道:“此事定然另有隐情。”说罢,便将母亲重病时求告庄献大长公主之事告诉了元好问,沉声道:“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大长公主更是仁厚和善,哪怕因为戴姑娘生分了些,又何至于反目成仇?”元好问苦笑叹息:“良佐,你不明白这世上的男女情爱,问世间情是何物,除了生死相许之外,还有许多人痴心错付、因爱成恨、求而不得,从中生出种种忧怖嗔怨来。”完颜彝闻言,默默思索片刻,终是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我虽不懂情爱,可人自有品性,岂能轻易更改,我不信将军会厌弃糟糠,更不信大长公主会谋害亲夫。”元好问不料他竟这样坚定,细想了想,也颇觉有理,不由点头道:“这么说来,我也不信戴姑娘那样柔弱的女子会恃宠生骄、逼凌主母,此事定有内情。” 他顿了一顿,又侧首看向完颜彝,笑道:“良佐洞悉人心,那依你之见,方才那美人会不会回心转意?”完颜彝不料他说了半天又回到这事,扶额道:“回什么转什么,时候不早,咱们快些回转去吧!”说罢,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立刻放开四蹄,向前方军营疾奔而去。 - 到了五月,中原连日大雨,宋军兴兵攻打寿州,完颜鼎闻讯后便长吁短叹,坐立难安。未几,寿州失守的消息传来,完颜鼎更是叹息良久,王渥与元好问皆劝道:“商帅经略寿州是多年前的事了,此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必过于忧心自责了。”完颜鼎喟然道:“去年官家与西夏议和,两国息战交盟、各称兄弟,可南朝却始终不肯善罢甘休,官家再三示好,他们仍旧无动于衷……”正大二年九月,夏国遣使来聘,奉国书称弟,以兄事金。其后,皇帝晓谕各司,欲与南宋化解干戈,若宋人犯边,只以轻骑袭之,但求惩创通好,以息军民;而南宋并不领情,依旧时不时地搞突袭,让皇帝很是头疼。 王渥轻抚长须,缓缓道:“金夏本属友邦,只因先时不肯救援,才被蒙古挑唆着互相残杀,重修旧好并不难。而南朝与我们有靖康世仇,泰和、兴定年间又两度血战,宋人早已恨入骨髓。”元好问亦附和道:“仲泽所言极是。先帝当年为充实国库,无端出师、南开宋衅,距今不过五年,宋人记恨也属常情。” 完颜鼎亦知金宣宗南征之误遗毒甚深,只是不便出言指责,完颜彝见状便道:“前番之错既已铸成,只能尽力补救。停战时日一长,宋人也会明白过来,当今之世便如同战国,唯有合纵抗蒙方能保全自身,若还执着于旧仇,鹬蚌相争,那就只剩死路一条。”元好问叹道:“谈何容易!莫说南朝的宋人,就是咱们这方城,兴定元年时汉人也揭竿而反,移剌将军费了好大劲才压制住了……” 王渥见完颜鼎神色愁苦,忙向元好问使了个眼色,劝道:“商帅,咱们尽人事,安天命。从前您在商州保全文忠公后人,一日之间民心安定;如今到了方城,方城百姓也会慢慢明白的。”元好问奇道:“哪个文忠公?欧阳修?”王渥微微一笑:“是。” 原来完颜鼎初到商州时曾亲自率兵往山野之处搜索隐伏之敌,没想到竟在大竹林深处搜到数百名宋人。完颜鼎温言安抚,询问他们为何躲藏在此。为首之人自陈是欧阳修后人,因不胜金军劫略屠戮之苦,率家人逃往山林草泽之中。完颜鼎闻言,立刻派兵收拢欧阳氏族人三千余众,妥善保护安置,王渥亦帮助他们一同整理欧阳修文稿。此事传开后,商州百姓人人归心,完颜鼎贤名益著,威望日隆。 元好问听罢亦肃然起敬,拱手道:“商帅贤明仁爱,实乃方城百姓之福!”完颜鼎叹息着摆摆手,忽听元好问又笑道:“仲泽,良佐,你们怎不早些告诉我!若早知此事,咱们上次便能一饱耳福了!”
第30章 短衣匹马(四)殴讼 时至六月,天气炎热,完颜鼎渐感身体不适,饮食减退,精神也大有不济,便将军中事务一应交于完颜彝处理。完颜彝日日与士卒们一同操练,本自熟悉亲厚,且弓马超群、人品端方,又随兄多年深谙治军之道,自接手军务起,营中一概平静,无人不服。 六月辛卯,半夜里突然天降大雨,夹杂冰雹,睡梦中的完颜鼎被雨雹声惊醒,而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他在黑暗中卧听风雨,只觉窗外雨声激促,雹如飞矢,打在屋檐窗扃上发出急促的震响,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恍惚中似又回到了噩梦般的贞祐年间。 蒙军铁骑呼啸而来,踏碎了丰州温厚广袤的大地。父亲修筑的戍防营栅被付之一炬,年少的弟弟中途失散生死不明,他来不及悲痛,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搀着母亲,怀里仅揣着武肃公相赠的匕首,在马蹄、刀锋和流矢追击中仓皇躲避。 三人藏进宣教寺高墙内,裴满氏握了握他的手,平静地道:“孩子,你快带锦书走吧,我去找陈和尚。” “母亲不可!”他与妻子双双惊叫,“小弟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他……他定是躲起来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母亲微笑,抬头望着寺内高耸入云的万部华严经塔,“他小时候,最喜欢爬这座白塔,你爹爹说,这孩子就叫陈和尚吧,佛祖会庇佑他的。”她说到此处,神色十分温柔,轻轻拍了拍锦书的手,低道:“好孩子,斜烈就交给你啦。”语毕,决然站起身来,却冷不防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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