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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录

时间:2024-03-15 20:10:06  状态:完结  作者:南十字星2019

  完颜宁颔首道:“你听了这话,自然认为里面有性命攸关的物件,所以后来姑父下狱、禁军来抄捡证物时,你怕这东西对姑父不利,就把它藏了起来,对么?”纨纨轻轻点了点头,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之色,低声道:“我从小敬爱爹爹如同天神一般,他要我保守秘密,我便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些年婶母和福姑姑问起这盒子,我只说是我娘的针线,我不忍再见,所以锁了起来放在妆台下。”完颜宁柔声道:“你告诉我,是想要我帮姑父洗雪冤屈,是么?”纨纨眼中泪光涌动,点头道:“是。宁姐姐,我没有钥匙,也不敢贸然叫人去找开锁匠。”完颜宁沉吟道:“你说得很是,咱们不知里面是什么,不宜惊动旁人。你且把东西收起来,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总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打开了才好。”


第38章 风蓬孤根(二)乞巧

  完颜宁一路盘算,思及从前看过的话本故事中,曾有人用铜丝铁线撬开密锁,转念一想又觉荒谬,自己长居禁宫,纨纨亦生在高门深院,如何能找到这样的奇人异士,纵使得承麟相助也是希望渺茫。于是回宫后,完颜宁寻机问宋珪,内库中可有削金断玉的轻便兵器,意在借此割断锁扣。

  宋珪愣了愣,慈爱地笑道:“长主越发进益了,这是要习武了?”完颜宁笑道:“我只想借来一用,用完了仍旧还回去的,劳殿头帮我想想。”宋珪思索片刻,沉吟道:“内库里并没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不过臣从前听人说起过,好像谁家中有一把匕首,号称削铁如泥,只是年月实在太久,臣记不清了。”完颜宁心想,即便知道谁家有,除非至亲至交,其他人也不好贸然开口相借,此事还得另想办法,于是浅笑道:“不妨事,那便罢了,殿头莫叫旁人知道。”宋珪微笑点头,又建议道:“要不臣去问问守恒?他现在常在御前,或许可以帮公主借到宝刀宝剑。”完颜宁眼睑微微一动,沉吟道:“我瞧着潘先生好像有心事,我问过他也不说,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疑难,还是别麻烦他了。”宋珪讶然道:“有这等事?近来朝中还有喜事,从前降了蒙古的武仙杀了蒙军河北西路都元帅史天倪,又从真定府归逃到了汴京,陛下很是高兴呢。”完颜宁浅笑道:“是,我也听说了。或许潘先生不是为了差使忧心。”宋珪点头道:“守恒这孩子是极有主意的,人又聪明,纵便有什么难事,他若不说,想必是自己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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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九月朝中又有喜讯,西夏奉国书称弟,以兄事金,十月,皇帝将合议之事诏告天下,并面谕台谏:“宋人轻犯边界,我以轻骑袭之,冀其惩创通好,以息吾民耳。夏人从来臣属我朝,今称弟以和,我尚不以为辱。果得和好,以安吾民,尚欲用兵乎。卿等宜悉朕意。”并禁止宋金边界上的宿州泗州巡边官兵擅杀偷渡淮河的红袄军。然而宋人并不愿善罢甘休,靖康之耻距今不足百年,正隆、泰和、兴定数度南征更令南宋恨入骨髓,即便朝中再无岳飞辛弃疾那样的雄杰,亦有主战派时时不忘北伐金国。

  正大三年五月,宋军突然偷袭寿州,出师告捷后又继续攻打永州,皇帝仍坚持议和,不与宋人交恶。六月,多地暴雨冰雹砸毁城墙房屋,淹损田室,受灾百姓达数万人,皇帝以天象责己,避正殿,减常膳,祈求苍天勿降罪于百姓。皇后徒单氏立刻将中宫分例减半,其余各阁妃嫔唯恐落后,亦纷纷表态裁减月例,折合成银钱一并交于徒单氏,用于各处赈灾。皇帝口谕嘉奖后宫,并以两位太后位尊年迈、兖国长公主功在社稷为由,三处分例不减,而两宫太后与完颜宁早已将积蓄送至户部,意在与天子同祸福共进退。

  翠微阁芸窗下,完颜宁默默将香具收了起来,并把从前合制的宣和御制香悉数封存好,交给潘守恒拿去宫外变卖。潘守恒郑重地道:“哪里就到这地步了,长主快收回去,若是赈灾银钱不够,臣也还有些私蓄。”完颜宁浅笑道:“倒不全是为这个。我合这香也不用,白放着浪费了,还不如拿出去换银子。”潘守恒坚持不肯,完颜宁看了他一眼,忽然轻声道:“其实这香是为我父亲合的,他是宣和皇帝之孙。”潘守恒一颤,怔怔地望着完颜宁,眼中似惊似悲、如怨如慕,转瞬又尽数压了下去,垂头恭敬地道:“原来是这样。既如此,长主更要好好留存,已寄哀思。”完颜宁叹道:“先生有所不知,宣和御制香所需沉檀麝三味香料价值昂贵,我从前不懂事,常向尚服局索要,其实孝心哀思自在心中,并不需这样糜费库银,我母亲素有仁心,她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如此。”潘守恒闻言,沉默片刻,双手微颤着接过香盒,低道:“是,臣这就命人带出去。”而后又施了大礼,极为恭敬地道:“臣告退。”

  完颜宁沉默地目送他躬身后退,心中模糊的猜测逐渐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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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逢七夕,完颜宁遣流风去济国公府接纨纨入宫,过了一刻,忽闻宫人报皇后至,忙出来迎候凤驾。徒单氏依旧是从前温婉纯贤的模样,挽着完颜宁柔声道:“妹妹怎么把香料都还回去了,陛下说了,用度再紧也不差这几个钱,他怕尚服局再送来你不肯收,所以我自己给你拿来。”完颜宁沉静道:“陛下仁爱,臣感铭五内,只是臣近来颇好书翰,倒不似从前那样爱香,所以才还了回去。”徒单氏似是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微笑道:“那就搁着吧,等哪天喜欢了再拿出来。”完颜宁浅笑道:“臣想着,沉麝皆可入药,若交给内廷使用,或许可以济世救人,如此也算是臣积下的功德。”徒单氏语塞,只得答应了,又微笑道:“我去告诉官家,妹妹喜欢翰墨,再送些碑帖来。”完颜宁忙道谢推辞。

  这时流风已引了纨纨到翠微阁,见到皇后鸾驾,便止步等候在院门外,不多时,果见完颜宁送皇后出来,便一同曲膝施礼。徒单氏瞥见躲在流风身后的纨纨,笑道:“这是谁家姑娘?”纨纨只得前行两步,跪下叩首道:“臣女仆散宜嘉拜见皇后娘娘。”徒单氏笑道:“原来是济国公府的女孩儿。你小时候曾随大长公主来过宫里,可还记得么?”纨纨低头道:“母亲慈爱,臣女不敢忘怀。”徒单氏点头笑道:“是个懂事的孩子,姑母没有白疼你。”说罢又叫纨纨平身,向完颜宁笑道:“妹妹不必送了,你们姊妹俩一同过节吧。”

  完颜宁送罢皇后,挽着纨纨进屋浅笑道:“原来你还另外有个名字,我竟不曾听说过,是哪两个字?”纨纨在手心里画了二字,完颜宁点头叹道:“‘柔嘉维则’‘宜其室家’,可怜姑父一片慈父心肠,全在你这名字里了。”纨纨笑道:“家里人都只叫我的乳名,这个正经名字用得极少。”完颜宁笑道:“从前你年幼,现在一年大似一年,自有这名字的用处。”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内室,纨纨见四下无人,悄声道:“宁姐姐,我问过叔父了,他说我祖父从前有一把极好的匕首,后来就不见了,他以为翁翁给了我爹,可我到爹爹书房和母亲房里找过,并没有找到,福慧姑姑也说不曾见过。”完颜宁沉吟道:“许是禁军抄捡时,顺手牵羊了。也罢,咱们再找找其他门路。”纨纨点点头,感激地道:“宁姐姐,多谢你这样费心。”完颜宁低叹道:“不必谢,你父母待我的恩情,又岂是我能够报答的。”纨纨心中好奇,却也不敢细问,怯生生地应了一声。

  二人又切切私语一阵,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疏星淡月,清风频徐,一道银河光华璀璨,两边牵牛织女星烑烑闪烁。宫人们早在院中设香案、置瓜果,又备下了细针彩线、银盆清水,完颜宁携纨纨到院中,笑道:“‘络角星河菡萏天,一家欢笑设红筵’,咱们都没有家了,自己欢笑设红筵吧。”对天拜了几拜,默默祝祷纨纨一生顺遂、早遇良人,转念想到自己,除了祈求国泰民安、早日昭雪冤枉之外,竟不知可以为自己求些什么,心下颇觉无趣,拈起两枚银针,一枚递给纨纨,又叫流风凝光等一同穿针乞巧。宫人们笑着捻了彩线去穿针孔,纨纨却小心地以余光瞥见完颜宁得了巧之后才穿过去。流风笑道:“长主和大姑娘都乞到巧啦。”完颜宁浅笑道:“下一个就不成了。”说罢,又拈起一枚银针轻轻投入水里,果然沉了下去,宫人们皆笑了起来。世间女子七夕乞巧,皆求女红针黹技艺出众,纨纨忖度此景,拈起银针随手丢进盆里,不想那针却稳稳当当地浮在水上,月光烛火两相映照,使得针影重叠,竟似花朵形状,流风拍手笑道:“大姑娘真巧!”纨纨有些尴尬,娇怯怯地转顾完颜宁。完颜宁却不甚在意,笑道:“天孙娘娘明察秋毫,姑母从前教我针线,我却没好好学,再骗不过神明的。”说得一众宫人皆笑了起来。

  纨纨想起嫡母,神色微黯,轻声道:“我听福姑姑说,母亲极擅针饪,爹爹年轻时的贴身衣物,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完颜宁点点头,想到自己的将来,心里愈发无趣,浅笑道:“那你可要多乞些巧,将来给我的妹夫也裁几件。”纨纨才十一岁,哪禁得这一句,登时小脸通红,娇嗔道:“宁姐姐……”仰头望向天边牛女双星,低笑道:“我将来的宁姐夫也像……”牵牛星三字刚到嘴边,突然想到牛郎织女虽情深爱笃,却隔着银汉迢迢万古相望不相亲,寓意甚是不祥,忙截住了话头,低头不语。完颜宁也不以为意,挽着她去看宫人们乞巧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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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平的日子并不长久,冬十月,西路传来噩耗,蒙古军攻破西夏重镇灵州,剿杀西夏精锐二十万,兵围都城中兴府。皇帝自感唇亡齿寒,忧心不已,在内廷新设益政院,与杨云翼等终日论求良策,然而每尝议到最后,君臣皆感积弊已深:军队纪律涣散士气低落,国库空虚财政蹇蹙,百姓贫苦艰难无以为生,南临世仇北接强敌,好不容易重新修好的西夏却覆灭在即。国破思良将,皇帝追念开国时如云将星,苦求不得,长自喟叹,益政院谏议裁撤冗官冗将,节省宗室戚里用度,然而皇帝担心朝堂会因此动荡生变,危及社稷,只得缓缓图之。

  完颜宁听闻后,心知宣宗任用吏员监视百官已久,朝臣尸位素餐,唯知表演忠诚,蒙军一来则呼天抢地挥泪如雨,蒙军一去则弹冠相庆争奏祥瑞,全无一点务实举措;而新君虽有救亡图存之心,却无卧薪尝胆、除弊革新之志,这十年苟安河南地,全仗西夏牵制,如今西夏灭亡在即,金国也来日不远了。她想到此,心中更觉冰凉,自忖一生所愿无非尽心竭力报效国家,一旦国家不存,自己又何以焉附?

  转念一想,又想到纨纨,心道:“朝政之事我无法做主,纨妹那里可不容有失。”于是命宫人备车往济国公府。

  车辇出了南门,便往龙津桥方向行来。流风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叫骂声,随后宫车急停,周围惊呼之声四起,夹杂着奔跑的脚步声、惊慌的哭泣声和各种物品撞击坠地之声,十分混乱。流风急忙搴帘而探,却见前方龙津桥上有一中年妇人在火堆旁捶胸顿足哭喊叫骂,更发疯似的意欲挣开两侧甲士,一个劲地往火堆里冲,周围百姓或驻足观看,或奔走呼叫,闹得这一带人仰马翻,场面极为不堪。随行的殿前军见状,恐长公主受到冲撞惊吓,早已各持兵刃将辂车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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