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那泠泠清光,心下更觉怅然,低头时眼角余光瞥见枕边《汉书》,忽然心中一震,再抬头望向明月,登时想起元好问所赠“见月之光,天下大明”的镜铭,如醍醐灌顶般浑身一个激灵,顿觉羞愧交加,咬牙道:“我真是疯魔了!她如今是有夫之妇,我岂能再存觊觎之心?梦中糊涂倒也罢了,怎的醒来后还这样无耻,简直枉读圣贤书,愧对元兄赠言与先生教导!”再忆及方才梦境,不觉又是一阵惭愧,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我为与她私奔,竟要抛兄弃国,连家山百姓都不顾了,苍天啊苍天,我怎会变得这样卑鄙了……” 他闭上眼睛,重重摇了摇头,跳下土炕在窄小的囚室内挺直了背脊,忽觉灵台通透,生出无尽傲气来:“大丈夫为人行事但求俯仰无愧,我生来便是金人,有什么错?我家世代从军,又有什么错?我自幼受父兄教导,爱护百姓行事端正,为何要低声下气地怕人嫌?她既厌恶金人将士,如今嫁了汉人文官,也算得偿所愿,从此一别两宽,与我再无瓜葛了。将来我若能出去,必当继承父志、誓死报国;若不幸死在这里,也要清清白白德行无亏,绝不辱没了父母家门!” - “二大王贵体好些了?”完颜宁终于获准走进荆王府后园,向病榻上的守纯浅笑,“我这方子管用么?”守纯白了她一眼,懒得作口舌之争:“有事快说,我乏得很!”完颜宁浅笑颔首:“大王吩咐,敢不从命——我想请大王一道钧旨,叫尚书省、御史台和大理寺高抬贵手,由得开封府去审方城案吧。”守纯眼皮都懒怠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判的是睦亲府,尚书省御史台大理寺与我有何相干?”“不相干?”完颜宁微笑,“大王忘记金玉带了?”守纯一僵,很快恢复了惫赖神态:“你要骂只管骂,我听着就是了。” 完颜宁淡淡一笑:“岂敢。不过我倒有首好诗,想请大王赏鉴赏鉴——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她悠然吟罢,气定神闲地打量守纯惊愕失语的表情,又笑道:“还有一句点睛之笔呢——‘本王乃陛下亲子,这惜才之心,自然与他一样’——大王以为如何?” 守纯跳下榻,几乎吓晕过去,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指着她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完颜宁微笑:“那么王阿里大人,是不会再上书的了,对么?”守纯定了定神,看着完颜宁被阳光投在青砖地上的影子,心中稍安了些,色厉内荏地问:“听说你常给他送书,是他告诉你的?”完颜宁笑道:“二哥连这都知道,怎么还说大理寺与你不相干?”守纯已不敢再骗她,哼了一声,又追问道:“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完颜宁见他目中杀机倏然一现,便浅笑道:“我是听太后说的。二哥且细想,他若知道你就是暗中害他之人,早就将这段往事在公堂上说开了,怎还会老老实实地蹲在牢里等死?”守纯一听太后知晓此事,顿时矮了半截,又想到完颜宁狡诡多谋,心中半信半疑,试探道:“如此说来,是太后要救他?”完颜宁早将他那点心思看穿,笑道:“非也,是我要救。你收了我的灵丹妙药,怎能不投桃报李呢?” 守纯气得肝疼,怒道:“你为何要救他?!”完颜宁笑道:“我看过开封府先前调查此案的卷宗,此人公正严明、磊落无私,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官家苦求将星,我自当为君分忧。咦,你要害他,莫不是故意跟官家做对?”守纯语塞,干瞪着眼噎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地道:“我就是要杀他!”完颜宁见他双目通红,显然动了真怒,忙敛了笑正色道:“二哥是皇子,昔年国本未定,有意社稷也是情理中事,太后都不忍苛责,何况于我?”她顿了一顿,打量守纯面色稍缓,又婉转劝道:“只是此人虽拒绝投效,毕竟也不曾泄露此事,更没有伤害过大王,大王何必为多年前的一桩小事耿耿于怀,甚至要取他性命呢?如今大王与陛下好容易重拾手足之情,若为此案再掀起夺嫡旧怨来,岂非得不偿失?” 守纯不语,面色极是阴沉,过了片刻,忽然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为这个杀他?”完颜宁浅笑道:“否则呢?”守纯恨声道:“你知道么,若非此人,姑母就不会死。”完颜宁淡淡道:“姑母分明是被你精心设计一步步逼死的,与他有何相干?”守纯被她一语勾起心中愧悔痛恨,整张面孔都扭曲起来:“不相干?当日在丰乐楼前救下那贱婢的,就是这个混账!”他顿了一顿,攥紧拳头:“我见他出来逞强,以为他对贱婢有情,所以一时大意放过了他们。谁知道这混账东西没半点刚性,连个村野贱婢都收伏不住,还是由着她嫁进了济国公府。” 完颜宁心想,那人向来爱多管闲事,救戴氏女多半只为义愤,不见得有求凰之意,只是守纯以己度人才会这样想,便淡淡道:“大王高看他了,别说是救一个戴娘子,就算他送十个美妾给姑父,姑母也断不会为这个玉殒。是你害死她丈夫孩儿,毁了她用一生心血守护的家园,还诱骗逼迫她以妇告夫诬陷忠良,害得她众叛亲离人人侧目,被膝下儿女指责陷害父亲,这才走上了绝路。若非大王手段超群,姑母此时贵为大长公主,儿女双全、含饴弄孙,还用得着计较姑父宠谁不宠谁?”守纯颤声道:“那是你!她,她深爱姑父……”完颜宁纤眉一挑,冷笑道:“哦?原来你也知道?那你岂不是故意戳她心肝?”她顿了一顿,逼视守纯无所遁形的悔恨,又厉声道:“你昔年构陷姑父,如今又要冤杀忠良,还恬不知耻文过饰非,竟有脸拿姑母来遮掩自己的豺狼之心。我瞧你倒像是蒙古细作,专杀大金的忠臣良将,哪有一点宗室贵胄家国天下的心肠?!”守纯听到后头,怒道:“什么蒙古细作,你怎么含血喷人?!” 完颜宁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王不过是被我说了一句就气得跳脚,那被冤杀的和在死牢里的却没有机会来骂你含血喷人了。今日话已至此,大王安心养病好自为之吧,只一件——若尚书省御史台再谏言要杀他,二哥别怪我不念同气连枝之情。告辞。” [1]见宋代苏洵《晁错论》。
第41章 风蓬孤根(五)棠棣 过了几日,守纯“病愈”,冒雪入宫叩谢太后皇帝病中关爱,又到翠微阁“感谢”长公主赠药之谊。 其时,大理寺依旧不肯放人,尚书省与御史台亦紧逼如故。守纯直叫冤枉,完颜宁察其神色不似装腔作伪,想了一想,又问完颜彝父祖家世,守纯扭过头没好气地道:“谁认得那混账!”完颜宁正理着经瓶中的绿萼梅枝,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悠然道:“二哥招徕过他,岂有不打听清楚的?且再吃一盏茶,吟吟诗也就想起来了。”守纯暗暗叫苦不迭,扶额道:“他祖上是桓忠秦王,萧王事发之时,他曾祖侥幸未死,后来因贪赃贬去云内州任劝农使,一家人都从上京跟了去,到了他祖父这一辈又投了军,他父亲是武肃公部下,南征时战死了。” 完颜宁听到此,霎时猜到了大致原因——王阿里当日构陷仆散安贞,除却守纯指使,更为迎合金宣宗圣意,而此人父亲出自仆散揆麾下,自然被人认作济国公府袍泽一脉,此时落井下石便顺理成章,根本无需旁人示意。且此人性情耿介,另外与人结怨也在情理之中。此外,皇帝效仿先贤广开言路,两府身负谏议之责却数年未进一策,皇帝失望之下另辟益政院,故而两府也欲藉此大做文章标榜绩能。 她蹙眉沉吟道:“原来如此……那他兄长呢?”守纯白了她一眼:“也一样,据说还很受武肃公青睐。你问得这么仔细,招驸马么?”完颜宁闻言愈发确定,微微笑道:“二哥不必激我。既然此事与你无关,那么大王的好诗我不再提起便是了。” 守纯去后,流风觑着房中无人,悄悄问:“长主果真不把宁德殿外之事告诉陛下?”完颜宁摇摇头,低道:“投鼠忌器。陛下若知道荆王招徕过他,反而要弃他不顾了。”流风大奇:“这又是为什么?将军又没答应。”完颜宁叹道:“他不答应,可又帮着荆王隐瞒,在陛下看来,就是三心二意、骑墙观望而已,这样的人寻常给个官职倒也罢了,可是不能收作心腹,自然也就不值得费心曲赦了。”流风愣了愣,心想那人并非潜邸中人,怎能如此求全责备,愤愤道:“这么说来,除了东宫旧人,官家没人相信了?”完颜宁淡淡笑道:“官家最信赖的人是移剌副枢,你说为什么?还不是当年率军三万进驻东华门助他夺嫡么?赵云再好,终究迟了一步,如何能与关张相比?”流风细想了想,点头叹道:“这么说来,长主多亏了那晚去报信,才得官家这般厚待。”完颜宁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顿了一顿,又道:“如今荆王被我唬住了,必定不会说的,咱们也别再提起,另外想想办法吧。” -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转眼冬去春来,中州大地杂花生树、飞英蘸波,又过了些日子,禁苑莺歌燕舞,春深欲阑,软暖的煦风一路拂过盛放的荼靡,将迟迟春消息吹进铁壁高墙之内。 几声呖呖莺啼,唤得囚人从浩漫卷帙中抬起头,循声望向那小小铁窗。窗外风晴日暖,时有紫燕成双,在灿烂的阳光下轻捷翩飞,忽一时又落在窗台上私语切切,似一对情意绵绵的爱侣呢哝不休。完颜彝怔怔发了一会呆,直到双眼渐渐发酸,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中默默祝祷:“东君有灵,周娘子深闺弱质、命运坎坷,愿上苍垂怜,教她与丁县令也如这双燕子,恩深百年,期约白首,千万莫要再受苦楚了。”祈愿既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吁出来,心道:“周娘子罗敷有夫,我为她祝祷只能算作朋友之谊,‘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戒矣慎矣!” 念及此,他又振作精神,站起来活动筋骨,只是镣铐在身,无法舒展拳脚,只能小幅度地转动关节,过了片刻,忽听甬道尽头处狱门开启,随着狱卒一声“进去吧”,有急促的脚步声径直向自己奔来,顷刻间来者已合身扑在囚门上,颤声唤:“陈和尚!” 完颜彝吃了一惊,紧紧握住那人的双手,低呼道:“大哥!你怎么来了?!”他见兄长面容枯槁,整个人瘦脱了形,心中好不焦急,关切地问:“大哥,你的病怎样了?夜里睡得好不好?此次进京官家有没有责怪你?”完颜鼎心疼地回握住弟弟的手,待要说话,忽然一阵头昏眼花,极力支撑着才没有晕厥,喘息片刻方低道:“我不要紧,此次是官家诏我入京。前番仲泽回来说你一切都好,可我哪里放心得下,一闭上眼,就是那日你被大理寺押走的情景……”完颜彝越发歉疚,拉着兄长枯瘦的手臂说不出话来,只听他歇了一歇,又欣然道:“陈和尚,官家已答应放你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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