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正大四年春,蒙古兵围西夏都城,并分兵攻打金国临洮府,完颜鼎奉命领兵西行,增补陇右关中防线。入朝觐见之时,皇帝惊见他骨瘦形销,问道:“卿病瘦如此,是因方城狱未决之故耶?卿但行,朕今赦之矣。”说罢,便召承值学士草拟圣旨,又许他先往大理寺见弟郎。 完颜彝听罢,并未有半分喜色,低头道:“都怪我连累大哥……大哥,你如今病体未愈,怎好千里驱驰?”完颜鼎笑道:“不妨,圣旨很快就到了,你随我一起去临洮,咱们一起上阵杀敌、荡寇鏖兵,那才痛快!”完颜彝颔首道:“‘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我若真能出去,纵然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了。”完颜鼎听他颇有视死如归之意,略怔了一怔,随即了然地叹道:“仲泽都告诉我了,你莫要灰心,其实她……”话未说完,完颜彝已摇了摇头,抬手正色道:“大哥,我已想明白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和她从来不是一路人。如今她得遇良人身有所靠,我也为她高兴。”完颜鼎闻言,想起临行前丁谨劭设宴款送,席间曾说起爱妾数次叮嘱他为将军上奏进言,心下一阵犹豫,忖道:“小弟好容易才撇下这段过往,若再听闻她关怀自己,万一引动旧情复炽,岂不平添烦恼?更何况那姑娘也是可怜人,能安生从良已是万幸,切不可再节外生枝。”想到此,他便改口道:“这话说得很是,你出狱后也该修书一封,感谢丁县令多次上书为你辩白。” 二人又叙谈几句,狱卒便进来催促,完颜鼎笑道:“郎君容我再等一刻,只待圣旨一到,我二人一同出去。”谁知这一等直到暮色四合也未有释免诏谕,他心知皇帝必有变故,正焦急之际,狱卒又进来催促道:“大将军请先行吧,别为难咱们底下人了。兖国长公主来探监时留得久了,连寺正都挨了骂,何况咱们。”完颜鼎奇道:“兖国长公主也来探望我兄弟?”狱卒失笑道:“怎么可能呢,长主是几年前奉大长公主之命来送仆散都尉的。”完颜彝心中一突,瞬时想起元好问也说过兖国长公主曾为戴氏遗孤求情,二事相叠,足见她与济国公府渊源甚厚,于是忙向狱卒打听当日详情,那狱卒却不肯再多言,只连声催赶着完颜鼎离开,兄弟二人只得忍痛话别。 - “西边的急报,大将军病重不治,陛下看了奏报就没再说过话。”潘守恒拭去额上汗滴,眉头微皱,“近来天热,陛下本就有些烦躁,长主这时候去进谏,万一触怒龙颜……” “无妨。”完颜宁走到妆镜前,从奁盒里取出一枝珠钗插在髻上,那钗头明珠辉光浮动,足有龙眼大小,一望可知是难得的奇珍异宝。她向来装扮简素,闲居时极少簪戴首饰,此时满头乌发之上只有珠钗一点莹白,更显得那明珠宝光无瑕:“此刻正是献策的时机。” 纯和殿中,皇帝默默独坐,心下一片烦郁,勉强对完颜宁笑道:“妹妹不必多礼。”忽然瞥见她头上珠钗似曾相识,神思摇晃,迟疑道:“这钗……”完颜宁颔首道:“正是御赐之物。故人远去三载,今日又逢盛暑赠钗之时。”皇帝神色愈黯,沉默片刻,方淡淡道:“你来见朕所为何事?”完颜宁坦然迎向他戒备的目光,清晰地道:“听闻国朝将星陨落,臣特来劝慰陛下节哀,自古名将如美人,得之何幸也。”皇帝苦笑道:“你倒是干脆,那你说说看,失之则如何?”完颜宁朗声道:“失美人,遗珠之憾恨百年;失良将,家邦之危累万世。如今美人已去,名将已殒,往者不谏,来者可追,陛下何不收之桑榆?”说罢,以手加额,深深拜伏于地。 皇帝一声叹息,叫她起身,又嗟道:“朕亲口答应过斜烈,会放他弟弟一同去陇西,没想到台谏二府抵死不肯,竟教朕失信于臣下。”完颜宁垂目道:“陛下虚怀纳谏,台谏舍身进言,皆为圣君贤臣之道。只是如今完颜将军英年早逝,他家弟郎正是代兄报国之时,陛下又何必再多顾虑?此番乾纲独断,既非耽于声色,也非曲法偏私,若台谏不肯变通从权,臣倒有个法子,也不损伤陛下圣誉。” 皇帝将信将疑,探询地看向她清澈的双目,只听她静静地道:“只需一名得力心腹,两匹快马。” - 宋珪领着完颜彝从大理寺囚所一路疾行至仁安殿,入内禀报后出来低声道:“请随我来。”走到门边,忽然又回过头,温言道:“郎君,人间常有风波恶,无论你等下听到什么,都要看开些。”完颜彝不知兄长凶讯,以为自己死罪落定,一怔之后向宋珪深深一揖:“多谢殿头。” 觐见参拜之后,皇帝的态度倒很是温和,只是神态间隐有悲色,强笑道:“听说你在狱中聚书而读,苦学不辍,朕心甚慰。‘文武之道,皆吾家事’,你能兼修并重,他日必有大成。”完颜彝听这话竟是赦免之意,与宋珪所言相左,心中正诧异,只见皇帝又叹了一声,取出一封奏劄,示意宋珪交与自己。 完颜彝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展开看了两行,登时如晴天霹雳一般,僵立在丹墀之下,泪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令视线一片模糊,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竭力辨认奏章上冰冷的字样,恍惚间听到皇帝关切地唤:“陈和尚……” “臣在。”完颜彝心痛如绞,从儿时至今与兄长种种亲厚友爱的情景在脑海中晃动,眼前一阵阵发黑,“臣的兄长……” 皇帝唏嘘着走下御座,扶起他恳切地道:“台谏奏你以私忿杀人。斜烈病逝,朕失一名将,今以你兄长之故赦免你,天下人必议论我徇私枉法。从今后,你要奋发努力建功立业,国家得你守护之力,天下才知道我没有妄赦你。” 完颜彝气堵咽喉,一时间悲痛、愧疚、感激、愤慨齐齐涌上胸臆。自父亲战死后,兄长亦兄亦父,教导他武艺骑射;他被蒙军俘走年余,又是兄长侍奉母亲如同亲生;母亲故世后,兄长为他请名师、授军务、筹仕进、谋婚娶,日日操心不绝;他无辜入狱,兄长忧思成病,竟至盛年早亡……想起这些年兄弟间情深义重相依为命的情景,他脑门发胀,全身颤抖,目中热泪滚滚而下,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宋珪见状不忍,轻声劝道:“将军节哀……”完颜彝回过神,直挺挺地跪下向皇帝拜谢,热泪与额头一起砸在青石地上,心中万千感慨,却气堵声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左右内侍宫人亦被他情态所感,俱皆动容。 皇帝恐台谏闻讯阻拦,命宋珪扶起完颜彝去偏殿更换囚衣,随后即刻携带诏书以新任紫微军都统身份前往营中赴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16 10:32:18~2021-12-16 12:5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 7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风蓬孤根(六)重逢 汴京东郊紫微军营地数里之外,完颜彝紧握着王渥手臂,喉头哽咽,语不成声。 王渥自陇西远道回京,身上长袍已沾满风尘,目中亦有泪光:“这箱是你的衣衫书籍、积蓄银两,商帅离开方城时,亲自为你收拾的。”又取过一个包袱:“这一包是商帅的遗物,他临终前,叮嘱我务必交到你手上。”他拍了拍完颜彝的肩膀,忍悲道:“良佐,你能平安脱险,商帅也可以安息了。” 完颜彝接过包袱紧紧抱在胸口,只是说不出话来,良久,王渥叹了一声,低道:“我受移剌廷玉将军所请,要往邓州赴任,今后不能再陪伴你了。良佐,你千万要多保重,‘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曾益其所不能’,官家对你寄望甚深,且向前看,你若奋发有为,商帅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完颜彝忍泪点头,王渥想到他满怀创痛孑然一身,实在放心不下,问道:“良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完颜彝道:“我已无牵无挂,从此尽心用命报效国家,再无他虑。”王渥欲言又止,想了一想,问:“你还回方城么?”完颜彝知他所指,正色道:“若天子调我驻军方城,我自去赴任。”言下之意是若无君命就不再回还。王渥闻言心下稍安,转念又觉不忍,劝慰道:“良佐,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之大,你将来总会遇到命定之人。” 完颜彝极目天边,盛夏阳光照在官道边一棵枯树光秃秃的枝条上,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映入眼帘,衬得年余光景恍如一梦,他正待答话,忽见远处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观其形制乃宫中车辇,只是帷盖俱作深青色,马车前后各有素色卤簿仪仗,随行禁军亦披素甲,神色肃穆。 他心念一动,侧首道:“先生,此地地近夷山,车中之人定是兖国长公主。”王渥接过他手中的包袱,讶然道:“那又怎样?” 说话间,为首的禁军士卒已行至近前,命他们后退避让,完颜彝退后两步向宫车躬身施礼,郎声道:“长主万福安康!末将紫微军都统完颜陈和尚,特来求教长主。” 王渥微微一惊,见禁军士卒神色戒备,便欲上前帮腔,却听车内一声清脆的“停车”,旋即车门半启,一个桃李年华的美貌宫人伶伶俐俐地点足下地,迤迤然走到完颜彝近前,叉手行了一礼,微笑道:“将军何事见问?” 完颜彝本欲问探监情形,怎奈此刻众目睽睽,公主又不现身,纵便他开口相询,料想这宫人也不敢泄露,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请问长主,此去是否为祭拜庄献大长公主?”那宫人点点头,落落大方地道:“正是。将军如何得知?”完颜彝道:“末将记得仆散都尉被害时正值盛夏……”一语未毕,那宫人已抢道:“将军闻一知十。”眉尖微蹙,目含警示,几不可辨地轻摇了一下头。完颜彝顿时明白,轻咳了一声,忽听车中一个清和的声音如风动寒冰、水击碎玉一般泠泠作响:“将军见谅,今日为姑母祭辰,我实在不便久停,他日若有机缘,再来恭聆垂问。” 完颜彝忙拱手道:“不敢。是末将唐突,耽误了长主的路程,还望长主恕罪。”那车中人泠然道:“无妨。容我先告辞了,将军请便。”待她说罢,那宫人轻巧地福了一福,又伶伶俐俐地转身回到车中。 完颜彝与王渥目送队伍继续前行,待宫车将要行至身前时,忽然侧帘掀起一角,露出小半张面孔,完颜彝未及思索,本能地低头垂眼,不去直视车中人面容,直至车辇驶过面前方抬起头来。 送别王渥后,完颜彝回到紫微军营房之中,先打开自己的箱笼,只见四季衣衫折得整整齐齐,按厚薄依次上下叠放;衣物之下是笔砚书本,一样理得清清爽爽;箱底压着十一个五十两的银铤,明晃晃地甚是刺眼。 他出了一会神,取出几卷书,与狱中获赠之册一齐搁在案头,将其余书籍和衣物照原样放回去,盖在冰冷的银铤之上,然后又打开包袱,看见里面的物什,心中一热,转而又是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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