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衍面色一僵,戴着面具也能看得出脸色极是难看:“此事是我……” 盛景聿一抬手,冷声打断他:“我自己的妹妹丢了,还不至于来责怪不相干的人,只是想到你可能有线索,特来问你。” 卫衍的脸色更难看了,紧抿的唇几乎没了血色。 盛景聿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也不多说,转身就要走。 卫衍听着脚步声响起,猝然回过神,快步跟上去道:“宫里的消息,傍晚发现废太子从雍王府逃了出去,此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皇帝大怒,已经命人封锁了城门全程搜捕,就怕人已经出了城。” 盛景聿的步子稍慢了些,好歹没将这个“不相干的人”甩到身后:“你现在是要进宫?” 卫衍点头:“城里暗卫已经搜遍,恐怕封城已经迟了。现在没有皇帝口谕,大批人马出不了城,但城外不比城内,山多林多,小道纵横,还说不好魏绍恒是带着人去和叛军会合了,还是藏在了什么地方等叛军过来。我们需要人手。” 与魏绍恒逃走的消息一同传进宫的,是遵州和亭州两地大批叛军突然集结、直逼兴陵的军报。 深宫大内,皇帝也是彻夜未眠,卫衍到承平殿时,兵部户部的几位大臣和皇帝议事才方结束,正从殿里出来。 迎面遇上卫衍,焦头烂额的几位大人忙停了嘴里的絮絮交谈,齐向卫衍行礼。 自从先太子被废,素来性情古怪的端王一夜之间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朝臣们揣摩圣意,察觉皇帝大有以端王为继的意思,个个一板一眼,行礼行得格外毕恭毕敬。 卫衍只扫了一眼,脚步连顿都没顿一下,迳直越过几人,进了承平殿。 几位大人原地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都在想这未来天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短暂地为各自的前途担忧了一下,又脚步匆匆,为平叛的事各自劳心劳神去了。 皇帝捏着眉心,余光瞥见卫衍进殿,抬起眼看他。 “你夤夜进宫,恐怕不是为了来给朕分忧的吧。”皇帝脸上有些疲倦,但并无意外的神色,又低又缓地开口,三分的疲惫被低缓的声音放大了几分,倒显得仿佛疲累至极。 卫衍快走到殿中央停下,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人手。” 皇帝一时有些恍惚——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没主动跟说过他需要什么。 “又是为了那个盛媗吧。”皇帝摆了摆手,文公公会意,躬身退了下去。 端王府和卫府找人那么大动静,皇帝知道也不奇怪,卫衍看了一眼退去内殿的文公公,对皇帝道:“她现在在魏绍恒手里,找到她就找到了魏绍恒,这对皇上来说也是好事。” 皇帝不置可否,意有所指道:“要找到盛家丫头,你至少需要两个北城司的人手,那就不仅是人手了,是兵。” 卫衍盯着皇帝,立马明白了他什么意思:“怎么,我不做太子,你就不把兵给我,是吗?” 皇帝仍旧没有明确表态,却笑了一下,眼尾堆叠的皱纹显出他几分罕见的慈爱,却衬得他的笑仿佛是包容的取笑,在笑一个孩子的天真。 文公公从内殿出来了,手上捧着圣旨,两道。 卫衍瞳孔一缩,文公公已将圣旨送到了龙案上,皇帝拿起其中一道圣旨,像是搜肠刮肚重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力,脸上的疲惫突然一扫而空,沉声对卫衍道:“这是册封安定郡主的圣旨,你接了受立太子的旨意后,朕会给你兵权,而后命人到盛府宣旨,等盛景聿接了这道旨,城门自会打开,你便可顺利出城去救人。” 卫衍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早想到要拿兵权不会容易,做太子便做太子,反正可以禅位,再不济还可以再废一回太子,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可他没想到,皇帝还有一道圣旨,而一旦盛家接了旨,盛媗受封安定郡主既成事实,将来就再无可更改。无论谁做太子,她都只能是他的义妹,而郡主封号,除非犯下大罪,轻易也不可废。 卫衍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声音:“你早知道魏绍恒会对她下手!” 若非皇帝默许,废太子岂能轻易逃出雍王府。这一逃,遵、亭两州叛乱,盛媗被掳失踪,而最后的结果,无外乎是魏绍恒一直以来隐藏在暗中的势力在这次朝廷早有防备的叛乱中被全数歼灭,叛军掀不起大的风浪,最坏也不过是盛媗身死。 对皇帝来说,这个最坏的结果,何尝不是他心中一箭双雕的最好结果。 既为卫衍扫清了先太子的残余势力,使朝廷安定,又除去了卫衍感情上的最大牵绊,使君心再不受人动摇。 皇帝自龙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儿子,语重心长道:“朕是为你好,你若不是非要执迷,朕也不愿意看到忠臣之后有此境遇。” “呵。”卫衍冷笑出声,“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为了你魏氏的江山!” “承砚……” “臣接旨!”皇帝皱眉话没说完,卫衍蓦地单膝跪下,膝盖磕在地面“砰”一声响。 “……”皇帝一时愣住,没想到卫衍这么容易就肯妥协。 他长久地凝视着跪在殿中的人,青年低着头,只半露出斜飞入鬓的长眉,锋利得像一把闻血出鞘的长剑。 良久,皇帝朝文公公摆摆手,缓缓松下一口气道:“宣旨吧。” 宣德二十七年,四月十一丑时,大嵂新封端王为太子,自此揭开了一个震惊全国的身份秘密。 文公公捧着册封安定郡主的圣旨,早已经往盛府去,摘下面具的卫衍紧握着手里册封太子的圣旨,终于从皇帝手中拿到了虎符。 青年阴恻恻地看向鬓发微白的帝王,紧攥圣旨和虎符的手握得骨节森白,无法抑制的微微战栗着,皇帝还想说什么,青年转过身,一言不发疾步离开。 目的达到,皇帝望着青年瘦长的背影沉默片刻,到底松下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松下来,走到门口的卫衍突然停了脚步,一动不动定了片刻,慢慢转回身,看他。 皇帝通常见到这个儿子的时候,卫衍都戴着面具,如今看着真容,居然很不习惯,遥遥相望,陡然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皇帝张了张嘴,想问他还有何事,不等开口,卫衍沙哑着嗓音先一步启声,阴翳道:“不知道陛下看过多少史书。” 皇帝皱起眉,不明所以没有说话。 “史书血迹斑斑,孤不大爱看。”卫衍改了自称,语调听起来变了个人,狭长冷峻的凤目里跃动着一团火,烧灼着疯狂的欲望。 “孤要的人,”他一字一句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一定要得到。” “陛下若爱看史书,千万要多活几年,将来史书之上,违伦背常、与义妹苟且那一页,定有孤的名字,也便有你魏氏浓墨重彩的一笔。” 话音落,卫衍转头大步离开,只余殿中的皇帝震在原地,呆立良久,皇帝猛然大喊:“来人!快来人!”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皇帝冲他飞快道:“去,快去盛府!叫文尽忠——咳!咳咳!” 话没说完,皇帝猛地咳嗽起来。 “陛下!” “噗——!”一口血从宣德帝嘴里蓦地喷出。 “陛下!!!” 皇帝死死抓住小太监搀扶他的手,双目圆睁,满口鲜血仍不忘命道:“快去盛府!叫、叫文尽忠不要宣旨!” * 四月十二,刚册封两天的新太子带兵平叛,找到了谋逆藏匿的废太子魏绍恒,困其于京郊汾山。 逆贼死守,新太子于当日凌晨剿灭了汾山上所有负隅顽抗的叛军,活捉废太子。 魏绍恒浑身血污,锦绣的华袍上,繁复的花纹俱已肮脏破损,而他犹在大笑不止,咧嘴冲卫衍笑道:“他果然把皇位留给了你,果然留给了你……哈哈哈,可是有什么用?你找不到盛媗的,她已经死了,你连她的尸体、她的一片衣角你都找不到,哈哈哈!” 官兵和暗卫上上下下将汾山搜了三遍,果然找不到盛媗的踪迹,而无论卫衍如何逼问魏绍恒,砍掉他一手一足,还是剜去他一只眼,他都不肯说出只言片语,只看着卫衍着急发狂的样子怪声大笑。 这一日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汾山或有桃花始盛开,却来不及绽放得蓬勃,便已被连天烽火焚为焦灰。 卫衍的手在发抖,魏绍恒是疯了,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废太子的疯话像一抔无孔不入的毒药,在掘地三尺还找不到盛媗之后,在他五脏六腑发作起来,逼着他也一起发疯。 “你找不到盛媗的,她已经死了,你连她的尸体、她的一片衣角你都找不到。” 卫衍不敢想,也绝不肯信这话是真的,可这声音如魔咒,在耳边蛊惑着翻来覆去,每一遍、每一个字,都是往他骨头缝里淬进去的毒针。 “殿下,您、您歇歇吧……”一个护卫兵看卫衍眼睛已经红了,几乎看得清蛛网般的血丝快要包裹到漆黑的瞳仁,以为他是一夜未眠累了,忍不住出声道。 卫衍半个字都听不进去,暴戾地一把挥开了护卫兵试图搀扶他的手。 “小畜生,别乱跑!”林子另一边有人不耐烦地呵斥了声。 卫衍面容紧绷,耳鸣阵阵,周遭的嘈杂全都听不见,却不知为何听见了这句,下意识朝那边看了一眼。 然后,他蓦地停住了疾行的脚步。 迎面一只灰不溜秋的狐狸飞跑过来,身后兵士一看小畜生要冲撞太子,急忙追上来,却眼睁睁看见面色阴沉的太子竟然蹲下身,将那扑到脚下的脏畜生一把抱了起来。 卫衍垂眼打量怀里的小狐狸,试探出声:“十四?” 十四立马叫了声,不知是不是从哪里呛了烟尘,叫声有些嘶哑。小狐狸和熟人相认完,立马从卫衍怀里跳下去,朝着一个方向跑了一段,又停下来,回头看卫衍跟上来没有。 卫衍愣了愣,眸子一亮,疾步跟上去:“你知道她在哪里?!” “呜……”十四叫了声,没人能听懂,但见小狐狸撒开四条腿飞跑起来。 * 暗无天日的禁室之中,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的盛媗已经虚弱至极。 自从魏绍恒离开,这地方再没人来过,药效已经过去,但她因为没有水和食物,仍旧没有任何力气。 她想过魏绍恒会直接杀了她,甚至想过他会当着端王的面杀了她,但完全没想过她可能要被关在这里活活饿死渴死。 “哥哥……殿下……你们怎么还没找到我?”盛媗又想了一遍,想得多了,渐渐有些绝望。 盛媗闭上眼,耳边“嗡嗡”作响,她习以为常地靠到墙上,等这阵因为太过寂静而引起的莫名耳鸣停歇。 然而这次,耳鸣声实在持续了太久,盛媗猛地睁开眼,奄奄一息的心跳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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