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寸土地都在叫嚣其雄厚的军事力量。 可是刚到营地,三人就被门口的士兵拦住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恶声恶气地命令道:“将军说了,东西留下,人滚蛋。” 嵇令颐诧异地挑了下眉。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天子绕这一大圈不是想召她回宫? 她沉吟了一会,斟酌道:“谢将军恩典,那叶汀舟……” “大胆!”营地中传来一声尖细刺耳的声音,随后一位穿着宝蓝绣鹤长袍的太监踩着小朝靴向门口走来,他眯着细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下嵇令颐,“直言殿下名讳,实乃大不敬!” 嵇令颐倏地睁大了眼。 “进忠公公,内人不知真相,切莫怪罪。”叶汀舟爽朗的声音紧跟其后,他已然换了那一身佛青粗布衫儿,而是身着了件暗灰缎机宁绸直裰,腰间系着暗宝石绿蛮纹角带,从平易近人的邻家竹马摇身一变成了个世族大家的公子哥。 他快步上前,噙着笑熟稔地牵起了嵇令颐的手,语气轻松:“之前一直多有瞒你,卿卿莫怪。” 叶汀舟历来克己守礼,无论是言辞还是举动,两人都从未这么亲密过,嵇令颐僵硬着身体刚想把手往回缩,掌心便传来细微的触感。 指腹擦过,一笔一划清晰无比: “传言有误,公主变皇子。” 他见她半天回不过神的怔愣样子,还要再写,嵇令颐已经如梦初醒般“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刚才那一瞬的痴愣似乎只是枕边人变天贵的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她立刻双手捧着那块玉佩高高举过头顶,语气发颤:“夫君……不,殿下……” 她入戏太快,脸上毫无血色,浑身发抖又强自镇定。 营地前风声呼啸,吹得她身姿如扶弱之柳般更加纤细,那呈递玉佩的手腕折出一个娇弱瑟缩的角度,白的晃眼。 “难怪殿下牵挂,这等姿色的美人,的确难以舍弃在荒郊野岭,自然是要带去王都的。” 言辞轻佻,无礼至极。 嵇令颐刚被叶汀舟怜惜地扶起身便听闻这一句,余光一瞥原来是高驰的弟弟高奇胜,胆敢对殿下后院指指点点,也只有这位文不成武不就的草包泼皮赖子了。 可是在场无人斥责。 包括刚才口口声声责骂她“大不敬”的宦官。 天子式微,皇权颠覆,一个流落在民间的皇子能有多大威严,许多事只不过蒙着一张岌岌可危的薄纸,高驰兄弟甚至连装都不装了。 高奇胜见嵇令颐虽然戴着面纱,可露出来的眼睛盈盈秋水,那睫毛颤得像一只展翅愈飞的蝴蝶,不免更加心痒,调笑道:“早知道是这般娇花美人,我就不剜了那条狗的牙,让美人受了惊吓。” 嵇令颐闻言眼神一凝,手指蜷起,稍一顿后又松开,如高奇胜所愿委屈地红了眼眶,好不可怜。 高奇胜得逞地哈哈大笑起来,正值兴头上,本想上前两步挑起她的面纱一探究竟,可下一秒却骤然收声,仿佛是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脸上立刻换了恭敬的狗腿笑容,再不理她大步往前走去。 嵇令颐微微抬起的手落下,本想引诱高奇胜再靠近些的……啧。 她心里还在琢磨着如何动手,却见周围的人呼啦啦地冲着门口行了个礼,而叶汀舟居然也微微施力让她跟着行礼。 她将袖中的药粉推回,转身恭敬低头,只来得及看到来人散漫地解了鹤氅,闲庭散步般慢悠悠地径直往里走。 而后信步至她面前,站定。
第2章 嵇令颐低眉顺眼地垂着头,只能看到来人那白方罗织缂丝锦袍被风撩动,像是湖水落石后泛起的氤氲涟漪。 这人在她面前实在是站得太久了……他到底在看什么啊…… 嵇令颐难以忽视那束过于炙热的逡巡目光,后颈如板结的土壤般一点点僵硬起来,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殿下几时启程?”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与嵇令颐想象中威风凛凛杀气四溢的凶狠战士的嗓音不同,他的音色如玉石般清冽润泽,勾了几分少年气的笑意,像早春时泠泠悦耳的山涧清泉。 很动听,动听到嵇令颐心一沉,顿时明了来人的身份。 弑“父”篡位,表里不一,挟势弄权,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每一个词都是赵忱临亲自挣出来的“好名声”。 “公公刚才说……” 叶汀舟刚开口就被赵忱临轻飘飘地打断了:“抬起头说话。” 叶汀舟一顿,抬起头复述:“公公……” “我让你抬起头。”赵忱临轻笑了一声,“听不懂?” 叶汀舟被赵忱临身上那从小如温养珍珠般蕴出来的上位者的慑人气势震慑到,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也许是在说嵇令颐。 嵇令颐缓缓抬起了头。 赵忱临让她抬头,可是等她真的照做后他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过来,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叶汀舟等他的下文。 第三遍,叶汀舟终于能把这句话说完整:“公公说明日便启程。” 赵忱临不置可否,抬腿转身往高驰那儿走去,只扔下一句:“那就预祝殿下一路顺风,布帆无恙。” 高驰早将正中央的位置留出来了,他曾多次向赵忱临示好想要借道陕北,可一直收效甚微,好不容易这次借由流落皇子的由头把这位难请的爷请过来了,自然是要多讨点好处。 正中的软塌上陈列着上等金丝软玉枕,蚕丝白编绫做底,上叠着玉带雨花锦罗衾,皆为寸锦寸金的稀罕物。可是赵忱临一撩衣袍旋身坐下,这塌上珠光宝气的俗物堆砌竟然被他冷玉般的气质压了下去,显得不过尔尔。 贵客到了,一流水的吃食这才呈上,紫金樽、碧玉觞、白瓷瓯,玉碟金盘素漆托盏,在这余烬未熄的硝烟中居然生出一种荒唐可笑的违和感。 叶汀舟牵着嵇令颐往上座走,才刚落座,赵忱临幽幽的声音又响起:“殿下怎可坐在那儿,东向为尊,理应坐在这儿。” 他屈起手指在软塌上不温不火地叩了叩。 赵忱临嘴上说着宴席座次尊卑有别,可自己仍然慵懒闲适地坐在上卿主位上,丝毫没有要挪动让位的意思。 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无论是刚才高驰兄弟还是现在的赵忱临都在试探叶汀舟的底线,看看这位流落民间的皇子皇孙到底是不是一颗任人拿捏的好棋子。 能堪当傀儡,那还能多活几天,如果在乱世之中学那些可笑的宁死不屈酸腐气,那就早点投胎等着赶下辈子吧。 没有本事时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叶汀舟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面不改色地走到赵忱临身边,委曲求全般在他身边坐下。 “既然如此,高将军倒是见外了。”嵇令颐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她夹着嗓子,硬是把清脆的音色挤出些矫揉造作的做派。 高驰眼睛一亮,他正愁着如何与赵忱临拉近距离,最好在杯酒言欢酒兴高至之时能把事情定下来。 既然那个没世面不懂规矩的孺人先提的话茬,他便打蛇随棍上,装作他一介粗人也不懂圆滑世故,乐呵呵地在沈忱临另一边坐下了。 这下好了,三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兄弟情深。 赵忱临在嵇令颐说出那句话时深邃的目光便已经投射|了过来,而高驰兴高采烈地挤过来时他的眉头拧得更紧。 嵇令颐仍然在一旁做低伏小,跟一只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的可怜雀儿似的。 她瞧见赵忱临微不可见地往后仰了仰身体,略微离高驰远了点,顿觉心情稍霁。 这人看着就是一副琼枝玉叶的矜贵样,而高驰身姿魁梧壮实,许是忌惮赵忱临,更是连贴身软甲都没脱,血气伴随着汗味,挨在一起滋味一定很不错吧! 赵忱临拧紧的眉很快松开了,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殿下身边这位是正妻?” 叶汀舟正要开口应下,赵忱临手上转着酒樽,垂着眼瞧着那琉璃酒液在晃动中挂壁又落,慢条斯理道:“高将军有一女,原本……” 高驰眼睛一转,打量起了叶汀舟的表情。 前日盘问时叶汀舟对殷曲盼与天子之事了如指掌,对母子俩后续的生活也能自圆其说,更是搬出了玉佩这种只有本人才会知道的秘辛,就连资历颇深的进忠公公都点了头……一群人这才明白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天在助他。 这一顿鸿门宴本就是辨玉归亲,确认身份后再试探叶汀舟的立场,若是可以利用当然要抢先一步,防止皇室血脉被其他“新王”们抢去。打着皇子的旗号做幌子,那起兵晓说群幺儿武宜丝仪四幺二。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便不叫做谋逆造反,而叫做匡扶正义选人选贤。 他赞许地望了眼赵忱临,心下快意,本以为这是块油盐不进的石头,没想到今儿赵忱临来这里是想通了,这么快就开始为两人谋算起来。 “妾身不过是幸得殿下心善收留,唯恐旁人闲话才给了个虚名,并未拜过天地。”嵇令颐伏倒在叶汀舟腿边,隐含哭腔,“殿下人中龙凤,自然该配世上顶顶好的女子为妻。” 原本是想做戏的,可是说着说着,嵇令颐恍惚之间发觉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发酸,喉头哽塞,便死命地屏着气想把眼泪憋回去。 叶汀舟蓦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热,压着力道。 他的手掌上有细茧,并不算光滑。 但嵇令颐记得,初见时叶汀舟温润疏朗细皮嫩肉的,怎么看都是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子。 可是她一直颐指气使地使唤他帮着打理药材,威逼利诱地恐吓他“不干活就没有饭吃”,于是从田间收割采摘,到洗涤清理、去皮修整,而后蒸、煮、烫,再浸漂、熏硫发汗,最后是烘干,他越来越熟练,要不是突然身世暴露,她还会拉着他去边境那儿贩卖药材做大生意。 可是……可惜…… 这一握住,熬了两个大夜、憋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反扑,来势汹汹。 不知道是因为难以原谅自己不仅无力改变事态,还要轻描淡写地把他当作待价而沽的商品用以交换利益,还是从这三言两句之间预见到了自己身不由己的缥缈未来。 她眼眶里蓄着的泪再难控制,簌簌地往下落,砸在两人交叠的衣裳上,晕开一点点残花似的湿痕。 太不合时宜了。 嵇令颐拼命忍住身体的颤幅,把涌上心头的那丝翻涌呐喊的情绪一点点活埋,硬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不打紧的……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呢? 只有展示足够的忠心、证明自己有用,这个局他们才能参与进去,而不是“突然暴毙”死在回王都的路上,化作冤死鬼。 高驰见叶汀舟迟迟未有答复,脸上那点笑渐渐冷下去:“看来本将军是一厢情愿做了件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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