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此时已经被她折腾得清醒了些,努力睁开眼就见到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手持一把匕首在他腹部比划,好像在考虑如何下刀。 他动作比脑速快,出手如电掐住她的手腕一转后往前狠送,那锋利的匕首刀尖银光闪过,直逼她的心口。 嵇令颐虽然年纪尚小,可她持刀或是针灸时手极稳,而赵忱临确实病重无力,那刀尖往她身上推了两寸就被嵇令颐眼疾手快甩掉了。 她没有受伤,可到底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了个实,见眼前的少年伤痕累累还努力支起身体,用警告的阴鸷眼神紧盯着她,连忙指着旁边一堆药材解释道:“我是来救你的,我是医官。” 她虽然怕他那种野兽般凶狠的眼神,可自认为自己心地善良,除了带了些练手的心态,本意还是好的,所以说话时相当理直气壮。 赵忱临与她对视了一会儿,语气很冲:“庸医别碰我。” 岂有此理! 嵇令颐刚才被人用匕首攻击还不生气,眼下被他嘲讽了一句“庸医”后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白净的脸颊连着脖子都红了,扯着嗓子用蜀地方言将他骂了一通,因为她母亲是江南女子,嵇令颐骂人时的方言并不地道,还混着一些吴侬话。 赵忱临只是临时与母亲在蜀地落脚,本就对方言一知半解,听到嵇令颐这种混着吴侬软语的川话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可眼色他还是会看的,嵇令颐气成那样,想想就是在骂人。然而嵇令颐骂完后舍不得他这个病号,噘着嘴又来扒拉他:“我会治好你的。” 赵忱临还想推她,嵇令颐不知哪里摸出来几根毫针,稳准狠地往他几个大穴上扎下去。 他身体一酸,这下连坐都坐不住了,嵇令颐得意地笑了笑,取了块帕子堵住他的嘴,重新拾起匕首消了毒,把他身上已经化脓的鞭伤腐肉用刃刀贴着滑进去,微微一挑,混着黏死了沾血衣服的皮肉就被剐了下来。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手势又轻,赵忱临本做好了吃痛的准备,却发现痛感稀薄,这才反应过来嘴里混杂的苦味大概是被她提前灌了麻沸散。 麻沸散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药,她舍得给他用这种药,看来确实是想救他。 赵忱临沉默了下去,不再挣扎。
第29章 嵇令颐相当满意他的配合。 她将赵忱临身上的脓血腐肉都切干净已经花了大半个时辰, 热出一层薄汗,脸上如流云晚霞蒸得红扑扑的。 然后她掏出了一瓶烧刀子。 这还是她偷偷摸摸从王叔的房间里顺出来的,嵇令颐手上也捂出了点汗, 拧盖子时总是打滑, 她憋着气试了几次, 直到虎口手心火辣辣地发着疼那盖子仍然纹丝不动。 一只手插过来将她的烧刀子取走, 不过两秒转了个来回,赵忱临连手背上的筋骨都没有绷起, 那盖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啵”后就打开了。 他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大概是嘲笑她手无缚鸡之力, 之后也没还给她,抬手就往身上倒,嵇令颐也没强求,只是背上的伤口不便处理,最后还是轮到她动手。 可是让人遗憾的是, 嵇令颐对于麻沸散的用量出现了点偏差。 书上说麻药的剂量与体重相关, 赵忱临身上穿着衣裳时看起来清癯高挑,可没想到脱了衣服后肌理紧实流畅, 看着像是常年练过的。 麻沸散本就昂贵, 她实打实地估量着体重取来的剂量, 结果伤口还没处理完,麻药劲头已经逐渐开始退了。 赵忱临身上有不明显的颤幅,牙关紧咬, 显然是开始尝到了痛。 那烧刀子淌过伤口时仿佛有千百根针同时刺下,偏生嵇令颐格外细致, 像是炒菜放油似的一点点往下倒,将整个流程拉得又慢又长。 赵忱临心里暗骂她是不是故意折磨, 控制不住地出了冷汗,反复吞咽,可他忍耐惯了,硬是忍住了一声不吭。 他不出声,嵇令颐全神贯注地眼里只有伤口,也没发觉麻药效果已退,只是语气有点兴奋地建议:“你有两道伤口划得深,不如我给你缝个针吧!” 赵忱临耳膜都在嗡嗡响,闻言霍然抬头盯紧她。 嵇令颐没看到他的表情,她见到那两道伤口跟见到路边糖人小贩似的狂喜无比,已经欢天喜地地取针在火上消毒了。 “不必……”赵忱临嗓音沙哑。 “缝针后好得快,你放心,我在猪皮……不……人身上练过很多次了,针脚细密平整,缝好后再涂药,保管你过两年一点痕迹都瞧不出。” “我不用……”他伸手阻拦,却被嵇令颐反手拍开了。 赵忱临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大劲,刚才开个盖子磨叽半天,现在抽开他阻拦的手却大力无比,手背上迅速浮起了一道红。 “你别动,等下我一针扎歪了。”她用黄芪川芎当归水净了手后穿好银丝,稳稳地开始缝针。 她缝针倒是快,眨眼间两条细长切口都处理完毕,赵忱临身上烧还没退,痛得眼前发黑,只觉得自己腰腹部又湿又黏,血腥味扑鼻。 再之后就是抹金疮药,赵忱临等不住,用手挖了一大坨胡乱在腰腹部擦了擦,两人像不要钱似的将一瓷罐药膏挖干净后嵇令颐为他缠好了绷带。 她力气小,缠绷带时为了更好地收紧,直接用膝盖压在他胯骨上借力缠绑,赵忱临被她折腾得完全没了脾气,自暴自弃般由着她动作。 嵇令颐终于大功告成,她身上的衣裙被弄得又皱又脏,见赵忱临又开始昏昏沉沉,热度反扑,担忧自己的第一个“猪皮老师”出了问题,弯腰架住他的肩膀问道:“去铺子里睡吧?” 两人踉踉跄跄地往前挪,嵇令颐将他从药铺后门塞了进去,安置在柴门后。 赵忱临从柴房又到了柴房,只不过这一回身下是柔软的褥子,房间内也没有难闻的臭味,只有太阳晒过后微微散发的稻谷香。 他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身上干爽没有退烧后粘腻的汗渍,绷带似乎又被换过,金疮药的气味浓郁,嘴唇也没有起皮,旁边放着一个装着温水的瓷碗,上面还搁着一个小勺。 赵忱临静默良久,他本该如同往常般试试开了封的东西有没有被他人加过料,可此刻小窗外夕阳爬过窗棂洒进来,空气中还能看到漂浮的灰尘镀上了金黄色的光芒,他身上透着斑驳的光影,暖洋洋的,于是他将那碗水一饮而尽。 才刚放下碗,门外传来“哒哒哒”欢快的脚步声,临了到门又特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赵忱临沉稳地靠在墙上,目视前方,与门扉便露出的清亮如星的两只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发现她左眼下眼睑上有一粒小痣。 “你醒了?”嵇令颐惊喜无比,想着自己这手艺回头可以跟王叔等人吹嘘一顿,下次别再让她练猪皮了,直接让她独当一面吧。 赵忱临点头,见嵇令颐手上还拿着一袋油纸,匆匆放下后又一阵风似的往外跑。 他闻到了香气扑鼻的牛乳味,这才发现自己胃里空空荡荡,刚才那碗温水像是浇透了半死的藤蔓,饥饿感突然就活过来往上蔓延。 他取过来拆开还有些微烫的油纸,见里面是周家点心铺子的单笼金乳酥,眉心微微一拧,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还说不是“庸医”,哪有给还未痊愈的病人吃这种腻味甜食的。 不过转念一想她当时舍得给他用麻沸散,又见自己身上金疮药不过用了几次就好了不少,想必也是好药,也许是她大手笔惯了,所以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面前摊。 赵忱临拧紧的眉心松开,将热腾腾的一包单笼金乳酥都吃下了肚子。 味道确实不错。 他刚打算把两张油纸收拾掉,门又一次被打开,嵇令颐双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一脚踩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两张空荡荡的油纸。 她傻眼,急声道:“你……你怎么吃我的……你全吃完啦?一个都没有给我留吗?” 赵忱临满脸错愕,瞧见她手上的食盒,突然反应过来那包点心或许是她买给自己吃的,顿时感觉脸上有些烧。 “抱歉,我不知道是……”他见到她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赶快弥补道,“我买给你。” 嵇令颐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拒绝,坐在他面前将食盒里的清粥蛋羹和爽口小菜摆出来,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屡教不改的出门在外随地翻东西吃的傻狗子:“不是钱的问题,你再贪嘴,也不能还病着吃这种甜点,甜食生痰,你回头喉咙更难受了。” 赵忱临被盖了顶贪嘴的帽子,梗住说不出话来。 嵇令颐见他抿唇不语,面上似有羞恼之意,换了话题招呼他:“喝点粥。” 那包点心量很少,赵忱临确实还没吃饱,又想着自己几天不回家母亲必然担忧,既然已经退烧,今夜一定要回去了,现在多吃点也好储存体力。 他低声道谢,慢吞吞地开始喝粥,嵇令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观察他,见他胃口不错,心里更加得意。 好的这么快,看来她果然是功不可没。 “我昏睡时都是姑娘照顾的我?”他垂着眼睛看着碗中的清粥问道。 “当然。”嵇令颐脆声应下,王叔倒是发现柴房内多了个人,可嵇令颐恳求他难得有机会练手让他别帮忙,于是前前后后都是她一人出力。 赵忱临从裤腿内侧摸出一张银票给了她。 那个反水的客人与他撕破脸后,赵忱临一不做二不休取走了他所有的赌金并藏了起来,从柴房逃出来时还记得取了钱再走。 嵇令颐望着眼前这张纸,张了张嘴又推回去:“我不要。” 赵忱临本以为是她将救死扶伤的品德贯彻得坚决,正要开口劝,嵇令颐压低了声音:“赌场的人早就来各处晃悠过了,还画了张你的模样图到处找人,你这银票要去钱庄兑换,怎么用的出去?” 赵忱临眼神一凛,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像是某些蛰伏在暗夜里的兽。 他本想与她告知一声自己今夜就走的事,可嵇令颐比他还上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我从未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身上的伤都是你自己处理的,药铺一概不知。” 他的表情很淡,连话都不说了,只颔首表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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