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朝落难,情况却反了过来。 两人已经三年没见, 见到了面,反而不知从而说起。 红凤知道她三年前就落入教坊司,虽然江首辅犯下诸多罪行,可作为女儿的她,何其无辜? 分开的这些年来,她时常替她感到惋惜,明明当年的她与裴疏晏情投意合,让她们这些姊妹们艳羡不已,可偏偏差了一点。 如果她早一点嫁给裴疏晏,下场会不会不同? 今年的裴疏晏算起来也有二十好几,至今尚未娶妻,会是为了她嚒?她不敢想,更不敢再提,以免触及她的伤心事。 见她鼻子微红,知道她又要哭了,红凤连忙说,“你这是要往哪里去,要不乘我的车,我送你一程?” 鸢眉嗫嚅道,“三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样。” 红凤说,“你倒是变了许多。” 她叹息道,“从云边坠入泥淖里,谁又能永保天真呢?” 这句话就已经远了她不知几个境界了。红凤见她这般变化,心头亦是有些唏嘘。 鸢眉吸了吸鼻子,主动问道,“不知你有没有空,要不……咱们上茶坊坐坐?” “好啊。”红凤答应得十分爽快。 到了茶坊,两人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便各自聊起了过往,聊到兴致正起时,茶博士端了一壶碧螺春并上几碟茶点上来了。 两人又慢吞吞地呷起茶来,鸢眉这才犹豫道,“其实这次出来,是碰到一些棘手的事情,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红凤拍了拍胸脯道,“你我之间还需说这种话嚒,什么事你尽管开口,我能帮的定然不会推辞。” 鸢眉这才笑开了,“你能这么想,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就是这个事,我也不确定……你能不能帮得了我……” “啰嗦什么,说就是了!” 红凤的一句话仿佛将她拉回了过往,心头那座沉重的大山这才渐渐匿去了。 于是坦然地把她的情况都对她说了。 红凤闻言瞳仁止不住微颤,那张了半天的嘴才慢慢合拢了起来,“你是说你和裴疏晏……仍旧在一起?” “不是我想跟他在一起,是他不顾我的意愿禁锢住了我……他身上攥着我的奴籍,没了这张纸,我到哪都走不开。” 红凤仍因震惊而愣怔着,良久才眨了眨眼道,“所以你是想……” “我想离开他,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她说完顿了顿,又道,“所以我需要一张新的户籍。” 红凤听后沉默了会,这才道:“这样也好,不过我也不敢跟你打包票,等我回去跟我爹商量一下,过几天再给你答复。” 鸢眉点头道好,又瞧天色已经接近晌午,怕离开太久令人起疑,于是便想回去了。 “那你如今住在哪儿?” “金沙水巷,最末那处宅子就是。” 红凤暗暗记住。 鸢眉连声道谢,过了几天,果然收到了红凤的帖子。 这回依旧相约在那个茶坊,红凤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户籍递了过来。 鸢眉接过手一看,见户籍上头的这人名唤叶茵,建京人氏,绥安四年六月里生人,算起来,比她还小了一岁。 红凤道:“这还真是巧了,这叶茵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后面因为生了病,几家人都不愿意扶养,这么个青春靓丽的小娘子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刚好还没来得及销户,就被我爹要来了,户部的堂主事和我爹有些交情,我爹一提起,他二话不说便给了,也没有问缘由,你大可放心的。” 鸢眉没想到最终还是倪曹给她换的户籍,只是换了个人开口,这张户籍来得便如此轻易,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鸢眉将那张户籍牢牢攥在手心里,一时喜不自胜地淌下两行泪水,“还得多谢伯父,不知这会不会给他添了麻烦。” 红凤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一张口的事嚒,我爹也不忍你这般忍辱负重,他还叫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鸢眉将户籍小心折好收入袖笼里,抽出手帕揾去泪痕道。 红凤呷了口茶,这才缓声道,“就是我舅舅这阵子来建京办事嚒,大约下月中旬才回去……对了,他住的地方有些远,在宁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当是他的外甥女跟他去,这样也总比你一个人在外漂泊安全些,官府查起来也有名分不是?” 鸢眉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只是她毕竟是一介女身,对方又是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还是有些胆怯的。 红凤看出她的疑虑,便道,“我舅舅是个重情之人,原先也为官,不过自从舅妈去世后,他便辞官回了老乡,他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年纪跟你也相差不大,你去了刚好也能和他们做个伴。” 鸢眉也确实需要有个人能将她安全送到远方,踌躇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回到宅子,天色尚早,没想到裴疏晏已经在家。 她登时慌了心神,莫非他是有所怀疑了? 见她僵着身子站在那里,裴疏晏语气里却有些轻快,“你出门去了?” “对……”他没有问哪里,可她心头还是有些忐忑,便从身后拿出那只她早已备好的匣子解释道,“上次银楼看上的簪子刚好没货了,掌柜说今日来货,让我去取。” 裴疏晏没有怀疑,伸手问,“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簪子。” 她只好把匣子递给了他,怎知就在他刚接过的同时,她袖笼里的那张户籍冷不防地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脚边。 刹那间,她浑身的血都凝住了,心跳快跃出了嗓子眼。 他刚要弯腰,就被她先捡起,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紧张,便当着他的面,慢悠悠地塞回袖笼里。 “是什么?” 她声音里有几不可查的微颤,也不敢对上他的眼神,只低声道,“是……收据。” 裴疏晏没有多想,又将目光调回那只精致的匣子,揭开匣子一瞧,里面躺着一支竹节纹的玉簪,鲜翠的颜色配上竹的风骨,虽十分简单,却很适合她。 “很好看,”他这样评价,旋即又想起那张收据,便问,“这样好的成色,得几两银子?” 她犹豫了一下道,“五两。” 原以为他要指责她奢侈,怎知却没有,只是点了点头道,“银子还够用嚒,不够的话再让来贤支些给你。” “够了。” 他取出那支玉簪,朝她比了了一番,“戴上,我瞧瞧?” 鸢眉担心又露馅,只能屈就着靠了过去。 她身形娇小,这么一靠,像是被他圈在怀里似的,淡雅的馨香钻入他鼻息里,勾起了他那些缠绵悱恻的记忆。 可却不敢造次,免得坏了稍显缓和的局面。 于是抬臂在她鬓边比了比,寻了半天这才寻到了一处合适的地方插了进去,又退开半步,仔细瞧了起来。 鸢眉被他略显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面颊和白嫩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他更觉得心头像被鹿撞一般,扑通扑通乱跳着。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清丽脱俗,很适合你。” 被人夸多了,她也无动于衷,只淡淡地回了一声,“多谢。” “不必,”他思忖须臾才生硬地扯开话题道,“对了,刚好嚒,你不是说那只旧妆奁也有些太小了吗?我趁着有空的时候,给你重新打造了一只,给你看看?” 看着他眸中露出的期待,她乍然想起这阵子他甫一下值便在院子里捣鼓他那些大物件,因他不主动提起,她也一向懒得过问,原来,他是在给她打造妆奁。 她也是之前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想到他竟一直放在心上,并默默地给她打造了一只新的出来。 她的心头像是被半温不烫的东西熨了一下,不痛,却被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包裹着。 反正,她都要离开了,看一眼也无所谓吧。 她这么轻轻地告诉自己。 见她点头,他的嘴角也止不住上扬。 踅至屋内,他将那只妆奁端了出来。 只见那只八角的立柜造型别致,下面是一排抽屉,上面的盖子揭开来又藏着一面铜镜,精细的雕刻上头刷了一层金粉,把手也都用上了清一色的铜环。 乍一看,像是皇宫里才有的物件,怎么也不像是他做出来的东西,可是这些时日,她又实实在在见到他不停地忙活着,确信只能出自于他的手。 有什么久远的记忆被勾了起来,她心潮暗涌着咸涩,等醒过神来,才发现脸上已爬满了泪痕。 她想起来,他是给她做过不少小玩意。 她哭地上气不接下气,像一个小孩子,“裴疏晏,你送我的东西都不在了,就在那年的冬夜,那些官兵像潮水一般涌了进来,肆虐地搜刮着……那些东西也都被他们弄坏了……” “对不起,”他见她泣不成声,心也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他哽了一下,这才缓声接道,“我骗了你,还有老师、你哥哥……江家抄斩后的那半年里,我几乎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我甚至怀疑过自己…… “入仕的初衷为何?我知道我不配跟你说这些,以前的东西也无法找回,今后,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做。” 见他眼眶也略略泛了红,鸢眉心头更是五味杂陈。 这些话……他从来没说过。 她原以为他无心无情,却没想到他也曾陷入这样的苦难里。 只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她那些犹如堕狱般的往事历历在目,那千疮百孔的躯体也不会因为他的道歉而痊愈。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那就是一辈子。 想到此处,泪又汹涌。 裴疏晏心头绞痛,掏出手绢,要给她拭泪却犯了难,长臂抬了一半,不知如何下手。 鸢眉在泪眼婆娑间,瞥见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多了条褐色的血痂,大约一寸来长,因他肤色白,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伤痕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她为何没有察觉? “裴疏晏……”她一头撞进他怀里,用尽全力抱住了他,泪眼鼻涕晕在他衣襟上,属于他的味道一点点侵蚀了她心房。 反正要离开的决定她没有动摇,那么……暂时也可以对他宽容一些的吧。 裴疏晏僵了刹那,这才紧紧回抱住了她。 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了其他,只有纯粹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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