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是男人,就连她见了不由得屏住呼吸。 接着又给她绾了朝云髻,插上金镶珠花蝠簪,和一枝新鲜的海棠,换上水红的鸡心领短衫,下系穿枝花交窬裙,肩上再披上小簇花的披帛。 一切拾掇停当,又给她戴好幕篱,接着给她递上琵琶,便搀着她登车前去了。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便已抵达了宗克诚的府邸。 甫一下车,就被门口那两只刚冒出来的石狮子吸引住了,比人还高的石狮子颇为惹眼,她暗暗咂摸了会,心道,这倒是符合他那庸俗的品味。 她也不是第一回 来到他府上了,在下人的指引下,便熟门熟路地踅入了园子里。 一入园子里便见一个身材滚圆的中年男子,负手指挥家丁把那些花搬走,又换了一株迎客松来。 鸢眉便走上前唤了一声,“宗大人……” 宗克诚回过身来,那张烧饼似的圆脸挤出了一脸笑褶道,“芙蓉娘子来了?今日府上开了宴,邀请了好些贵客,你待会可要使出你的看家本领啊……” 说完,他便拉起鸢眉的手,肉实粗粝的手心亲昵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用仅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只要你能让贵客们满意,包管少不了你赏钱的。” 鸢眉嗔笑道,“宗大人说什么呢,不说为赏钱,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大人既然需要奴,就是奴的福分,岂有不来的道理?” “你啊,真是个促狭鬼儿!”他指着她眉心调侃道,厚厚的双唇马上就要印了下来。 鸢眉眉心一跳,正是进退维谷时,一道声音骤然插了进来,把宗克诚倒吓得打了个激灵。 “郎主,卢大人和于大人到了!”下人拱手道。 鸢眉见状默默地退开,宗克诚也一拍脑袋,匆匆交待她先去偏厅里休息会,等宴席开了再出来,便提了提腰带,兀自往前院招待客人去了。 难得见他这副狗腿的模样,料想今日宴席上的都是比他还更加尊贵的人物,可她也没多想,便踱进了偏厅。 下人奉来茶点,她便挑了块浅色的糕点,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边细嚼慢咽地就着茶吃着。 待第二块糕点落了腹,那边就派了人来通传了。 她赶紧用帕子轻掖朱唇,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整理妆容,这才跟着下人的指引步入园内,绕过回廊,来到花厅里。 甫入厅内,放眼望去,便见偌大的厅内设了三张圆桌,各式各样的人围坐着谈笑风生,想来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她便抱紧了手中的琵琶朝众人福身,低眉顺眼道,“芙蓉见过各位贵人。” 话音一落,她便感受到众人谈话的声音暂息,几道带着探究的视线转过来,在她身上定了一会,忽而又移开,继续将才的话题。 她抿了抿唇,莲步轻移,挪到戏台子上落座,抬臂调弦。 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飘入了他耳里。 不知是谁先举杯道了一声贺,“恭祝裴首辅晋升大喜。” “裴首辅年轻有为,得到皇上垂青,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鸢眉听到裴首辅三个字,她浑身都僵住了,十指又冷又麻,几乎连那琵琶都抱不住。 半晌,她终于掀起眼帘,望向席间那居于上座的年轻男子。 只见他身着一袭竹青的直裰,宽袍大袖,头上的幞头也一丝不苟地扎着,更衬得他剑眉星目,丰姿俊秀,在那一群谄媚嘴脸的官·员面前,显得有如谪仙下凡。 只一眼,她浑身便如被抽筋剥骨一般,手脚阵阵发寒,浑身也抑制不住的微颤,几乎抬不起手来。 他为何会来这?又为何取代父亲成了首辅? 一时间,她的脑子灌入了太多信息,像是乱七八糟的线缠成一团,她努力想从这其中探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可脑子却是迟钝的。 她艰涩地埋下头,但愿他不会发现是她。 然而事非人愿,因她迟迟没有弹奏出声,宗克诚便拔高了音量吩咐她,“芙蓉娘子,还不弹一首你拿手的曲子,给裴首辅助兴?” 他刚开口,鸢眉便感觉有不少人都向她投来目光,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下唇咬得死白,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声来。 “怎么回事?”众人一时不明,小声议论起来。 裴疏晏也在一片嘈杂声中,抬起那疏懒的凤眸,往戏台子瞥了一眼。 便是那一眼,他浑身的血仿佛被凝住了,不断有恭维的话钻入他耳里,可他却听不清,看不见了。
第11章 崩溃 无人知道鸢眉的身份,否则这些人就是借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她到裴疏晏跟前来奏曲。 只是眼下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一个是受众人奉承的年轻首辅,一个则成了任人践踏的卑贱女乐,众人见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便揣测起他的喜好来。 裴疏晏不显山不露水地收回了眼神,执起酒盏,便将那苦涩的酒液一饮而尽。 “这位便是芙蓉娘子?果然是倾城绝色!” “听闻撷花宴当晚卖了三千两呢!” “她不是袁家三郎心尖尖上的人嚒,听说连他家老娘卧床不起,他还要往教坊司里找芙蓉娘子谈心呢?”一人说着,便转眼过来,直接对着鸢眉道,“芙蓉娘子,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鸢眉脸色煞白,指甲抠进掌心里,想摔了这琵琶一走了之,然而脚却像是被黏住了,动弹不得。 另一个人扯了扯他袖子,悄声道,“兄弟,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如今袁三郎成了家,还娶了一房小妾,听说那小妾还是从教坊司脱籍出的花魁娘子呢……” 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小,鸢眉朝宗克诚望去,见他面色铁青,想必是已经对她颇为不满。 她只好深深吸了口气,欠身向众人施礼赔罪,“诸位贵客,实在不好意思,奴将才出神了,这就给大家弹一曲《塞上曲》。” “出神?芙蓉娘子是想什么出神?莫非是那袁三郎?” “光是嘴上道歉又怎么够,快给贵人们喝一个赔罪!”宗克诚笑眯眯道,把自己喝完的酒盏又重新斟满,抬手吩咐丫鬟给她送过去。 鸢眉也不糊弄,接过酒盏就咕噜咕噜地将酒灌入喉咙,而后将酒盏递给丫鬟,抬手便开始轻抚琴弦。 热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又仿佛在她胸前烧了起来,可她不再迟疑,弹弦的手指越来越急促,泠泠的琴音真如那塞上鼓般传来。 女乐的过往不过是那些权贵之人饭桌上的谈资,不过一时,大家便把这事揭过了。 她硬着头皮弹完了一曲,里衣已经湿透,风寒浸浸地穿透衣物,一下子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坚持到现在,已经快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怕再继续熬下去,她会当场失态,是以悄然朝宗克诚的丫鬟招手。 那丫鬟见了她的手势,便小碎步跑了过来,“娘子有何事吩咐?” 鸢眉压低声音道,“我突然身子有些不适,你帮我问问宗大人,能否先提前告辞。” 丫鬟果真过去替她传了话,宗克诚闻言,目光朝她扫了过来,虽是一言不发,却总归是有些不悦。 鸢眉见他的眼色,心头沉了沉。 少顷,他到底开了口,却是向在场所有人道了歉,“诸位,实在是不好意思,芙蓉娘子身子抱恙,还是让她回去休息会吧。” 有人便趁着酒意开了口,“宗参议,这就是你办的筵席?没有歌舞,又怎能助兴?” “今日是裴首辅的好日子,你就是这样慢待贵宾的?” 这宗克诚虽是个正五品的参议,可他一向擅长钻营,广交了不少权贵,在场的人,来头都比他大多了,要不是他再三下帖相邀,也凑不齐这些人来。 因此被这些人一说,他冷汗就冒了出来,便冷然将这份气转移到鸢眉身上,“听见了没,大家都愿意听你弹曲,你就再弹几首吧。” 鸢眉却是不想再弹,只得屈膝道,“扫了贵人们的雅兴,实在是对不住,只是奴实在头晕得很,怕是给贵人们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一男子摇晃着杯盏道,“那就再弹一曲吧,我们也不是那么不讲情理的,芙蓉娘子也要识时务才是啊……” 其他人亦是跟着附和。 鸢眉悄然朝上首的他望了一眼,见他敛着浓密的长睫,低头夹了一箸时蔬,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似的。 她嘴唇抿得发白,思绪突然飘回那个风雪之夜,其实他一直是这么冷漠的吧,装得那般温柔小意,恐怕真是令他为难了。 所以她爹一死,他便迫不及待地取代了他的地位,而且竟和这些附庸风雅的凡胎浊骨们搅在一起,可见原本便并非干净。 一想到这,她的心又绞痛了起来,是他装得太好,她们家没有谁慢待过他。她爹知道他失去双亲,更是早就将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没想到竟是养了条白眼狼! 爹娘和哥哥,一定到死也不明白,原来和他们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城府竟然如此之深! 不见她回应,那些人又开始争相起哄,她到底还是挣不过,便答应了再奏一曲。 她想她的心已经变得跟石头一般冷硬了,居然能坦然在他面前弹琴献媚,可与他相比,她自然还是差一截的,他居然能看着她受众人羞辱而无动于衷,岂不是比石头还硬吗? 就在这一声声自嘲中,琵琶音又如泉水激荡了起来,她那青葱玉指时慢时缓地在琴弦上拨动着,琴音嘈嘈切切,十分轻快。 这是首少年男女在阳春三月诉说相思的曲子。 她只觉得越弹越讽刺,那冷笑几乎藏不住,渐渐地便浮现在她娇艳的唇角上。 这一笑令多少人酥了半边的身子,有一个人甚至借着酒意,直接对她吟了首淫·诗! 铮——刺耳的断弦声犹如一把利刃,毫无预兆地刮过每个人的耳,鸢眉的指甲盖被琴弦劈成两半,一半深陷入皮肉,一半却是朝天翘起,暗红的血珠子迅速从指尖冒了出来,蜿蜒着手指淌在指缝间,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看不出一点血色。 她知道这些士大夫总有种荒唐的执拗,下意识便藏起受伤的手指,不敢在他们面前见血,以免害他们犯了“血光之灾”。 □□的疼痛和心里的绞痛交织在一起,令她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泪光便在眼里打转着,可是她还是生生地把水汽硬憋了回去。 就在众人哄堂一笑的当口,啪的一声清响,声音不轻不重,却是让全场都冷肃了起来。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一看,见坐于上首的那人竟把玉箸拍到了桌上,那一向古井无波的脸,奇迹般的罩着一层乌云。 裴疏晏根本懒得那些向他投过来的目光,起身便朝她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却是十分坚决,一转眼便来到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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