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膳,他也几没有用。 长孙曜自知道银鱼粥是给自己要的。 他轻声:“是船上的御厨不好,等回京便也不吃这些了。” 长明其实知道船上的御厨都是在东宫负责他膳食的御厨,此行云州,随身伺候的都是以往便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并没有更换任何。 她没揭穿,只是望着他轻声问:“我们还有几日便回到京了?” 长孙曜将她的手捂在掌中, 柔声:“还有八日便到京港。” 长明同他笑:“那便好。” 两人坐了小半时辰,长明还是没吃下膳房新送来玫瑰蜜豆沙的甜汤圆,她督促着长孙曜, 倒将一碗银鱼粥全喂给了长孙曜, 临着去沐浴, 长明吩咐人换下用了三日的汀溪甘棠,换碧青果香。 待长明沐浴完, 房中便盛满清清淡淡的碧青果香,长孙曜抱她回榻。 长明裹了件厚实柔软的罩衫,雪色长发用簪子高高盘起,长孙曜将长明放下,褪下长明的罩衫,露出长明后背右臂的伤,低着眉眼认真为长明上药,动作轻得像飘落的雪花。 药膏覆上伤口刺痛,她埋在锦衾,一声不吭。 长孙曜轻轻缠绕过雪纱,取叠放的寝衣为长明穿上,他轻将长明转过身子,为长明系寝衣系带,穿罢寝衣,又取过那件厚实柔软的罩衫,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饮春领着宫人送药进来,长明视线落在棕黑的药汁,眼眸微微颤动,长孙曜将药喂到她唇边,长明望着他片刻,低眸喝下。 用过药漱完口,长明仍没用往日里最爱的玫瑰粽子糖,还是拣了颗蜜渍果脯压药味。 宫人方退,长明身子一低,黏人地埋入长孙曜怀中将他抱住,长孙曜指尖微微颤动,取下长明的发簪,拥着她躺入温暖的锦衾中。 长明不似前头,躺下便困倦,她这会儿看起精神不错。 “我还不想睡,同我说说话。” 长孙曜瞧着她的眼,见她果还没有睡意:“那说会儿话,想说些什么?嗯?” “就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我想听听你小时候是什 么模样的。”她望着他时眼睛很亮,像宝石般,也像是看到宝物一般的珍视爱护,此刻眸中也确确是带着好奇。 “孤小时候……”长孙曜闻言神色有一瞬茫然,但回答时是很认真的模样,“上课、用膳、就寝。” 长明睁大眼睛,心中又将这六个字重复了一遍,疑惑了一声。 “孤小时候除了这三件事,不必做其他。”长孙曜想得很认真,但他的小时候除了各种刺杀暗算和大典宫宴外,只有这三件事。 长明望着他怔怔地问:“只这三件事,那你的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长孙曜认真想那段时间的他。 “六岁时,母后把孤送到东宫,每日卯正宫人会请孤起身,洗漱用膳过后,辰初两刻开始上课,午前的课业会安排经史策论、古语、兵法、律法课,一直到午初两刻,午正用午膳,未初两刻继续上课至酉正,午后的课业便轮着安排六艺、剑法、指刀。 “母后总会在酉正一刻出现在朝华殿,检查孤每日所学课业,并留在东宫与孤一同用晚膳,母后回坤仪宫一向都是戌初三刻,戌正沐浴亥初就寝,每年除了祭典、元日、孤的生辰、母后和皇祖母的生辰、以及父皇的生辰停一日,一直到孤十二岁生辰,都是如此。” 长明呆呆望着他,这么算来,他从六岁起,一日花在课业上的时间就将近五个时辰。 “那你的伴读呢?都有谁?”她好想知道他所有的人生,在那些她还不在他身边时,他又是怎样的。 旁的皇子公主都有伴读,这些伴读也几都会成为皇子公主的好友心腹,可他的身边,她却没有见过陈炎他们之外的人常伴他左右,先头的英国公府世子王赟也不太像是他亲近过的朋友,姬家同他年龄相仿的公子与他也只是君臣,不似能亲近他一二。 “姬、陈、王三氏之子,其中有你见过的姬珩和王赟,待了几日,孤不喜欢,便也不再令人陪同。” 如此说来,便是没有,从未曾听闻哪个皇子公主是没有伴读的,她眼底情绪涌动,声音微变:“旁的皇子都是十三岁以后才开始独自生活,身边也都有母亲和伴读好友作伴,你六岁便独自一人住在东宫,你不害怕不孤独吗?不觉得课业繁重而烦躁厌恶吗?” 皇子府未废前,除却储君,余下皇子都是十三岁才离开其生母住到皇子府,皇子府废后,未满十五岁的皇子都住在宫中,可他六岁就往东宫独自一人生活,每日里学习那般多的课业。 长孙曜道:“孤同母后一样,天生就不爱亲近人,一个人独处也不觉孤独,从孤有记忆开始,母后就已经开始教孤读书写字练指刀,除此之外,孤也大多是同教授课业的老师在一起,孤离开坤仪宫时,已习得悬心指刀半套功法,孤的身边还有整个姬氏与坤仪宫的最高护卫,所以孤也不觉得害怕。 “对孤来说,从坤仪宫到东宫重华殿,只是换了上课就寝的殿宇,母后说,孤拥有的是整个大周,所以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才能守住属于自己一切,孤可以不喜欢任何事物,但有些东西必须学习且精通,孤认同母后的话。 “孤幼时的课业都是有所需要的,所以孤并不觉得课业繁重,除却必要的课业,余下孤所不喜不重之课,便也只是过过眼罢了,用有所专长的人也足够,倒也不必为所有事花费时间。” 他说完,补充道:“岐黄之术孤不曾修习。” “那你再长大些呢?”她枕着手温柔地深深地望着他,呢喃轻唤,“长孙曜。” 长孙曜眸中情绪难辨,望着她还无丝毫睡意的眼眸,轻轻将她落下的雪发别回耳后,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 “十二岁生辰后,孤开始上朝,协助处理政事,逐步接管三部,午前便基本不再上课,午后的课业也有改动,从未正至酉正是经史策论课,戌初至亥正安排六艺、剑法、指刀课,至于兵律古语及其他杂项,一月里只安排两日的课,母后这个时候开始不再检查孤的课业,每旬有一日不安排任何课业,一直到孤十八岁生辰都是如此,十八岁生辰后的课业安排择选便都由孤自己决定。” 比幼时的课业更重,旁的皇子十二岁还没离开母亲,他却已经成为大人,她不知情绪地望着他,目光没有移开一瞬,哑声轻问:“那每旬休息那一日呢,你会做些什么?” 长孙曜读懂她眸中的情绪,望着她的眼眸停顿。 他从六岁到十八岁,除了面对层出不穷的刺杀与阴谋诡计外,便只有课业与朝政,那一日里并不会有任何可以让她觉得有趣的事。 他想胡乱编造出一些在那一日可能做的有趣之事,与她一笑,但张唇,望着她的眼眸又一下哑声。 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对她有欺瞒。 他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如实说:“去大理寺审读案件。” 长明怔住。 他小声:“太无趣了,对吗?” 长明望着他,忽地轻轻笑了笑:“倒也不是,只是同旁人很不一样。” 她歪了歪头,伸手抚住他的脸,望着他又轻声开口问:“你就没有碰到过一丁点的趣事吗?长孙曜。” 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似有无尽的爱意蕴含其间。 “有。” 长明眸子睁圆些许。 长孙曜覆住她落在面上的手,望着她的眼眸:“十七岁那年为母后取生辰礼,孤离京去往云州仙河小青山,遇见了你,当时只作寻常之事,现在回想,当真有趣。” 长明眼眸微变,望着他突然轻轻笑出声,长孙曜将她裹入怀中。 他的眉眼如同她一道染上轻快的笑意:“怎么了?” 她倒也不隐瞒,笑着看他。 “从刘家回去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骂你,并且将你的脸记在心里,在京城与你再遇见前,不曾忘记过你一瞬。” 长孙曜懊悔那时对她那般冷漠:“孤那时确实该被你讨厌。” 她眼底的爱意灼灼可见:“但我第一回 见你时,并不是讨厌你,而是大为震撼,我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人,你的马车你的衣袍,还有你的护卫都是我不曾见过的,那些东西和人在仙河都是不曾出现过的。” “你生得那样好看,立在雪地里好漂亮。”她说话的声音那般温柔,望着他的眼眸又那样明亮,“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看,我忍不住想瞧你,但你又出奇的冷漠,你看着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好似不与我一般年龄,当时我便知道,你这个人脾气傲得很,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依偎在他怀里,眉间笑意盈盈。 “在你之前,我见过最大的人物是我们那的小县官,那县官上个衙都要喊好大声,用鼻孔看人,但长孙曜,你就算不说你的身份,我也能猜到你出身贵重,因为连给你奉茶的侍女看起来都要比我们那趾高气扬的县官身份高。 “可是那个时候我没见过什么大人物,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会是怎样的身份,只想着这是云州最有钱人家的公子吗?还是云州侯府里的公子?再或是云州大官家的公子?我那时见识太少了,根本不会往上去想。你和我过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后来我到了云州,见到了更多人,也见到过云州知府家的公子,我才发现你和云州那些人也不一样。” 她见他望着自己慢慢沉默,疑惑低了声问:“怎么了?” 长孙曜抚她冰凉的脸,声音发哑:“孤在想,若是能回到那一日,孤必定不会同你抢辟离,孤会把你接回东宫,便由孤来养着你,孤也可以教授你剑术课业,你想学的,你想要的,孤都可以为你做到,孤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 长明笑着轻声道:“现在也很好,我现在也叫你养着,做着天底下唯一的太子妃,同你学指刀功法,同你抚琴对弈赏花赏月,同你一起看烟火看灯会看雪,我过得很开心,同你在一起,我再开心不过。” 她话音微微一停,又笑着说:“倘若真的能回到那一日,你来小青山,要带我去东宫,那我便同你一道走,我便认你做我的老师,待我再长大些,你同我求亲,我便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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