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儿没有接话,我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徐婕妤如今被禁足,可屹楼还小。稚子何辜。把他一个人放在皇子苑中,嬷嬷侍女们恐有不尽心的。你看着他长大,可愿照顾他。一来呢,你们二人作伴,总不至于寂寞难遣。这二来……” 话未说完,豆儿反握住我的手,眼中尽是惊喜:“娘娘说的可是真的?臣妾愿意,臣妾愿意。” 看她的样子,我不得不提醒她:“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徐家炙手可热,徐婕妤仍有翻身的一天。那日若真来了,屹楼还是要跟他的亲娘团聚的。” “臣妾知道的,”豆儿道,“臣妾怎敢把别人的孩子据为己有。能有几日的相伴,臣妾已经满足了。娘娘放心,那日到来之前,臣妾必竭尽所能悉心养育教导屹楼。” 豆儿从来都是透彻纯粹的人,即便在东宫浸淫了许多年依然如此。我答应她今日就让人将屹楼送到她宫中。她一遍遍地向我道谢,眼中强忍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直到她离开东明殿,背影都是快乐的。 望着她的背影,图南道:“万昭仪不像是这里的人。” 我暗自想,谁生来就是笼子里的人呢? 不过我想错了。确实有人生来就喜欢这宫墙只内的生活。 两日之后,均瑶总算到了应京。 一个外姓番王的王妃孤身一人前来朝贺,本是不必皇上亲自迎接的。但均瑶与沈涤尘兄妹二人感情笃深,与我又是闺中密友,所以特替她办了接风的家宴。 家宴上,均瑶接到传召从殿外走进来,她比出嫁那年老了许多,眼中的风采不再,唯有身姿依旧挺拔。 在她身后,跟着一名身穿塔塔部服装的异族少女,这少女明眸皓睐,衬得殿中的女眷们黯淡无光。 塔塔部这些年在草原势力渐渐薄弱,一直与郢朝亲近。朝廷在衔蝉关设有互市,他们靠用马匹和牛羊来和我们换取丝绸茶叶,然后再加价卖给其他部族。 由于塔塔部几乎户户经商,几乎没有卖儿卖女给富贵人家为奴为婢的。所以见均瑶身边有这样一个冒昧的塔塔侍女,众人议论纷纷。将这归结为那名异性藩王对均瑶的疼爱。 “参见陛下,娘娘。”均瑶向我和沈涤尘行了大礼。 沈涤尘见到这个妹妹很是高兴,连忙让她起身,把她安排在自己的身侧。 “这都多少年不见了。我和你嫂嫂都很想你。”沈涤尘想要来握我的手,以在均瑶面前装着与我恩爱情深。 我不动声色地躲开,顺势举起桌上的酒杯:“均瑶,这是你最喜欢的秋露白,你品品。” 均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许多年不喝,我都要忘了它的味道了。你也尝尝。”她将酒杯斟满,递给一旁的塔塔少女。 少女摆摆手,把酒杯送回均瑶唇边。 “也是,你自小生活在草原,习惯喝烈酒。”说罢她一仰头,再次将杯中之物饮尽。 在这宴席的歌舞热闹中,均瑶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她脸上带着灿烂笑容,笑意却浅,险些挂不在脸上。 就连沈涤尘都看出她的异样,压低声音对我道:“一会儿皇后给均瑶安排个住的地方,既然是回到娘家,就不要再住到驿站去了。你们二人自闺中时就要好,那年均瑶嫁人前皇后也是眼巴巴地相送的。等明日她酒醒,陪她说说体己话。若是有什么决断不了的,尽管来告诉朕。”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臣妾领命。” 沈涤尘往我这边挪了挪,还想再同我说些什么。见我态度冷淡,最终也敌不过自己自尊作祟,就此作罢。 家宴过后,我将均瑶带回了东明殿。 “许多年不见,阿瑶,今夜你便在这陪我吧。”我对均瑶道。 均瑶一把将我紧紧抱住,言语间已经染上了哭腔:“皎皎,我好想你……” 鹅黄和图南只当她是吃醉了酒,为了避免均瑶失态,将殿中伺候的一应人皆打发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我和均瑶两个人,我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坐下,问她:“是在衔蝉关那边受什么委屈了吗?” 均瑶只是哭,不说话。 我没有办法,只得轻抚她的背,静静守在一旁。 半晌,均瑶终于止住眼泪,问我:“皎皎,你和二哥哥……你们好吗?” 摇摇头,我将脖子上的围脖取下,将淤痕暴露在她面前。 均瑶见了,用手捂住嘴巴,惊呼:“他打你?!” 我将张念一事对均瑶合盘托出,听完之后她道:“竟是这样……我以前竟从未看出来他与张念有什么不妥。” 她看着我,眼神中带着心疼:“皎皎,是二哥哥对不住你。苦了你了。” 我只是笑笑,我和沈涤尘之间已经谈不上对得起对不起了。 伸手捋了捋她额前的发丝,我问:“你的丈夫呢?那个王爷,他对你好吗?” 均瑶沉默。少顷,她点了点头:“他向来对我不错,只是……”她四下看看,确认门窗已经闭严之后,对我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方包裹着什么东西的手帕,递到我的面前。
第79章 均瑶将手中的帕子展开来,里面是大半枚蜡封。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是斡尔汗。 斡尔汗正是塔塔部的首领,刚继位不久的新王。 我赶忙将她手中的手帕攥紧,悄声问道:“你不要命了?!哪里来的这东西?私下联络草原各部首领,这是视同谋反的大罪!” 均瑶将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生怕掌心的温度将蜡封融化。她对我道:“我也知道这是诛九族的罪过,我现下心里也没有什么主意。”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我问。 她犹豫了许久,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是我……是我在荣王书房的桌脚边捡到的……” 荣王姓江,我若没记错的话,他似乎叫江盛。是本朝唯一一个外姓的藩王,也就是均瑶的丈夫。 我心下一惊:“荣王……你可见过他们来往的书信?” 均瑶摇摇头。 “仅凭一枚残缺的蜡封恐怕……” “我有人证,”均瑶道,“今日与我一道的,是塔塔部的小公主,塔塔部先王的幺女。她说她身上有她兄长斡尔汗与荣王勾结谋害她父亲,意图举兵大郢的证据。” 看着眼前的均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心情。一边是疼爱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兄长家族。 不知道还能怎么样安慰她,现在说什么都显得无足轻重。于是我干脆直接问她:“如今你作何打算。” 均瑶抬眼看我,她眼眶通红,眼神却坚定:“我与他,并非家事而是国事。我是大郢的五公主,享受大郢子民的供养,自当为大郢子民与之势不两立。万不会与想要窃国的贼人站在一道。我想待明日禀明兄长,让兄长早做打算。” 见均瑶能有这样的决心与气魄,我对她是由衷的钦佩。刚才一见均瑶哭啼的样子,我还曾忧心要如何劝说她以国家为重,现在看来,是我低看了均瑶,杞人忧天了。 这一夜,我与均瑶说了许多的话,像是要将这些年未说的都补回来。 她告诉我,刚到衔蝉关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荣王整日里陪着她,亲自喂药,为她用温水擦拭额头。那时候,他恪守着礼节,虽说是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却也与均瑶再无更亲密之举。 后来,均瑶渐渐适应了衔蝉关的生活,她见衔蝉关许多人家训鹰,心中羡艳。荣王看出她的心思,特亲自在一处峭壁给她寻了一只海东青的小鹰崽,手把手教她如何喂养,熬鹰,训鹰。均瑶给这只海东青取名为击空,是猎兔抓鼠的一把好手。 后来讲到荣王带着均瑶策马戈壁滩上,落日熔金。他们两人一马,彼此依偎着畅想,日后定要生一双儿女,也让他们看看这大好的河山时。均瑶已经泣不成声。 我将她搂进怀中,唱起从前听过的歌谣:“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其实我也有许多的话想问她。但从她的描述里,我亦能大致描绘出宋云朗生活的地方。我暗暗笃定,如果当年我和宋云朗的选择了彼此,那均瑶所说的,就会是我们的生活。 直到后半夜,我们才沉沉睡去。 仿佛眼睛刚刚才闭上,便被鹅黄叫醒了。她道:“皇后娘娘,太皇太后那边来人传唤,说太皇太后与娘娘有话要说。” “什么时辰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只觉得怎么拼命也睁不开。 鹅黄将我从床上扶起来,替还在睡梦中的均瑶掖了掖被角,将帷帐替她放好:“都已经辰时了。太皇太后那边催得急,奴婢也不敢怠慢了嬷嬷。” 我不住地回头看床的方向,我现下是真羡慕还能与周公相会的均瑶。 “娘娘!”鹅黄将我的头扶正。 看着镜中自己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我使劲打了一个哈欠:“梳个简单的发髻就行。” 到太皇太后寝殿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在礼佛,我只得站在一旁恭候。可我实在是困得厉害,竟没能撑住打起了瞌睡。 有谁轻拍了我额头一下,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看见眼前的太皇太后突然间睡意全无。 “皇……皇祖母……”我道。 太皇太后坐回榻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向她行了一礼,也坐到她身旁。 “昨夜是没睡好吗?”太皇太后问我。 因为刚才的失礼,我有些不好意思:“昨夜与均瑶秉烛夜话,是睡晚了些。” “我说这小猢狲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不来给老婆子我请安。原来是你们两个说了一宿的话,”太皇太后笑着用手指轻点我的额头,“你二人自小就腻在一处,日日夜夜都有说不完的话,从前你父皇就说你们二人凑在一起啊,不白长两张嘴。” 太皇太后总把我们当成小孩子,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 “不过皎皎啊,”她话锋一转,“我听皇上宫里的人说,你与皇上已经许多天不说话了,有这回事吗?” 我有些生气,道:“哪里来的耳报神,到皇祖母面前嚼舌头。” 太皇太后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道:“这新皇登基才几日,帝后不和的消息就已经传到我这个不理世事的老婆子耳朵里了。若是再传到前朝去,那帮言官又不知得了多少可说的话。对皇帝,对你,对李家都不好。” 我起身下跪道:“皇祖母说的是,皎皎知错了。” 太皇太后将我扶起来,对我道:“皎皎,我老婆子不聋不瞎。皇上做的事我知道,也私下劝解过两回。你受的委屈皇祖母都知道,皇祖母也是这样过来的。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该有的面儿还是得护住。” “好,”我点点头,“皎皎明白了。今后一定好好维护住皇上,皇室,李家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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