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高澄的信件截留,换上你的一封假信,你在信中扮演高澄,试探着说,只要他萧衍交出侯景,你高澄,就释放在徐州俘虏的南军统帅,贞阳侯萧渊明。 假信发出,你就等着看,萧衍如何回复。 受你胁迫的信使,拿到萧衍的回复之后,直接就送到了你这里来。 萧衍回复,言简意赅:贞阳旦至,侯景夕返。 你大骂一声:我固知,吴老公,薄心肠! 老公,老翁的意思,吴老公,吴地老翁的意思,指的是萧衍,不是那个意思。 他薄心肠,你自己呢,也半斤八两。 你以为,那萧老和尚,只是在单方面地,被你算计。 实际上,他也在算计你,也以为你,单方面地,被他算计。 你倒是率先明白,你们玩的,是一场互动的博弈。 想要在博弈中胜利,最好要占据先机。 先机…… 这是你,为之喟叹一生的话题。 今年已经四十有五的你,早已不是什么年轻人。 二十年前,乱世初起时,你就拉起一支队伍,加入尔朱荣的战阵,亲眼见证过霸王龙的飞腾。 滏口之战时,你与高欢,并为先锋,冲锋陷阵,力擒葛荣,同立奇功。 后来,尔朱荣封高欢为晋州刺史,你为定州刺史,本是并驾齐驱,彼此之间,无人能以上级自居。 再后来,尔朱荣突然遇刺,高欢顺时而动,平地而起,占得先机,出山西而入河北,据冀州而举义旗,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续赢得广阿、邺城、韩陵三场大胜,继而南下洛阳,控御朝廷。 你却一步慢,步步慢,最后不过一年多点时间,就全面落后于高欢集团。 最终,你不得不归降,曾经不过与你,平起平坐的高欢。 那一年,高欢暗杀贺拔岳,指派你去接收关西地盘,你以为从此便可以拥有一片,属于你的自由天地。 结果,你在安定城外,又遇上了,比你还要年轻的宇文泰。 那时候,宇文泰质问:贺拔公虽死,宇文泰尚存!卿,何为者? 是啊,比你年长的贺拔岳死了,比你年幼的宇文泰又顶上来了,总是在命运竞赛中,慢半拍的你,何为者? 那时候,你回答宇文泰说:我犹箭耳,随人所射,安能自裁? 这话虽是求饶,却也一语道尽,你心头芜乱的蒿草。 你犹箭耳,安能自裁? 后来,你用阴谋,在战场上除掉竞争对手莫多娄贷文和高昂,得到专制河南的权力,只等高欢一死…… 可是,高欢死前,秘密召来长子高澄,面授遗嘱。 你又没了先机。 你平生向来稳重,做事本求后发制人,这足以保证你在战场上凶狠,却不足以把你最大的野心支撑。 这,是一个属于赌徒的时代。 凡是赌徒,都讲究一个主动作为,先发制人。 兴许是命运可怜你,还在给你机会,这一回,你决心,不做别人的箭矢,要做那个射箭的人! 你的箭靶,是烟雨江南,如诗如画的锦绣繁华。 不过,这一次,你占的这个先机,也还只是心理上的先机,在事理上,你不可能就靠着八百将士,和寿阳城的一帮新兵蛋子,就渡过军事神话一样的长江,攻克南都建康。 你还得一边加紧招兵训练,一边研究南朝内部情况,寻求萧梁内奸支援。 南梁立国至今,已有四十六年,皇帝只有一个,就是他萧衍,萧衍出身人丁兴旺的南朝豪门,兰陵萧氏,萧衍同父兄弟,就有九人,给他带来的亲侄儿,拢共百人有余,再有堂兄弟百人,隔房堂侄儿,计有千人。 萧衍自己,还有八个儿子…… 这些人,萧衍个个封王封侯,概无遗漏。 他们生而富贵,整日无事闲走,以江南百姓为鱼肉。 值得玩味的是,萧衍的八个儿子,都出生在,他三十六岁以后。 三十六岁之前的萧衍,广种无收,担心自己会无后,动起了从兄弟门下,过继一个侄儿,来继承自己的念头。 于是,那时的他,从弟弟那里,要来了一个侄儿,叫萧正德,作为养子,以备不时之需。 他也没想到,他后来会成为皇帝,还会享有高寿,还会铁树开花,在三十六岁之后,连续生下八子十二女。 这还不算,替仇敌萧宝卷,养的二十多年的次子萧综。 既然有了这么多的亲儿子,那么,萧正德这个养子的继承权,自然也就不必再提。 萧衍后来立长子萧统为太子,萧正德封为西丰侯,本也是个合理的安排。 可是,已经被给与过希望的萧正德,无法回填欲壑,从此对便萧衍不满,一气之下,干脆投降了北魏。 这本不足为奇…… 奇的是,一年以后,萧正德觉得北魏饭菜不香,又把老家来想,想着想着,居然又恬着脸回来了。 不说别的,萧衍至少,应该打他一百大板吧? 没有,啥都没有。 不辞而别,又不告而归的萧正德,就像只是吃饭时,上了趟厕所回来而已,手都不洗,又继续吃。萧衍容他官复原职,爵复原位,至今依然时常出席南国朝会,也依然行事荒悖,却无人与他理会。 他也依然对伯父萧衍,心怀不满。 得知这一情况,你立即派人前往建康,给出拥立他为皇帝的条件,换取他在你渡江时,给与方便。 萧正德答应了你。 这时候,萧衍与高澄之间的谈判,也悄然达成了协议。 目前,萧衍正派出皇子萧纶,率军数万,前来寿阳擒你。 命运的门缝里,还剩最后的一丝先机!回想平生经历,你终于愤然而起,哪怕此时麾下,只有八千士兵。 你纵马带队,冲出寿阳。 寿阳乃是淮南重镇,交通枢纽,城南有两条大道,一条通往合肥,一条直通江北。 萧衍想着,以你的性格,应该会先抢占合肥,站稳脚跟,再图后事,于是选择,在合肥布防。 然而,孤注一掷的你,却是另一种性格。 你看都没看一眼合肥,便直取江北,半个月内,先取谯城,再下历阳,隔江遥望,便是南都建康。 萧衍觉得,你这是在找死,说他要收拾你,只需要折下一根树枝。 你派出间谍,渡过长江,去和萧正德联络,同时把建康防务情况,悉数掌握。完成任务的间谍,为你折下一根,江南特有的宽大树枝,以示你给的任务,的确已经落实。 萧衍觉得,你远道而来,兵粮不足,会在江北饿死。 他却不知,利用职权之便,以军舰渡江,为你送去兵粮的,却是西丰侯萧正德,他那心怀不轨的亲侄。 萧衍觉得,长江要塞,采石矶的防御薄弱,需要换上强大的禁军驻守,以防遗祸。 他却不知,他才刚刚作出换防的决策,萧正德便将换防具体时间地点,告诉了你。 萧衍觉得,萧正德去过北方,熟悉北方军队作战特点,便升他为临贺王,任命为平北将军,负责首都建康防务。 他却不知…… 你趁南军换防的间隙,猛然而起,攻占采石矶,进而兵不血刃,安然渡过大江,兵临建康城南,脂粉腻溢的秦淮河。 渡江,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一般指在下游地带,横渡长江。 长江下游宽阔深邃,深可百丈,宽有十里。整个古代史上,长江下游,无固定桥,浮桥的出现,都要等到宋朝。 自古南征,主要战斗,大都在江北结束。 如果要过江作战,大多利用水流,从中游荆州而来,顺流而下,才可有望,江南逞强。 在你之前,还没有人,能够带着成规模的军队,横渡长江下游,直抵建康城下。 当然,这当中,有萧正德的鼎力相助。 直到你打破长江不可横渡的神话,踏足江南,萧衍都还不清醒,太子萧纲,身着戎装,前来宫中,听候萧衍调遣,萧衍计无所出,只令萧纲,自行决断。 萧衍还派出使者,来到你的军营,问你此番渡江,意欲何为。 嘿嘿,何为,居然还问。 欲为帝也! 事到如今,你觉得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不过,你的谋士王伟,还是觉得,应该掩饰一下,在你说出那四个字的同时,他也解释说:除奸臣尔! 除奸臣,历来造反的通用借口,南朝奸臣甚多,一般而言,这个借口,是说得过去的。 只是,在你的直率面前,这样的借口,也就苍白无力了。 南国满朝文武,也就都知道了,你此番过江,要来作甚,只是又实在无力,摁压住你的飞腾。 自萧衍开国至今,江南有近整整五十年,不见刀兵,承平日久之中,平民依然在压榨之下,疲于奔命。贵族却已经在台阁之上,安享太平,整日忙于诗词歌赋中称雄,笔墨纸砚上争霸。褒衣华服、涂面傅朱、谈玄辨理…… 这些都还是好的,就算没有真本事,好歹,还算是风雅。 更多的满城皇亲国戚,满地贪官污吏,生活龌龊,作风懒惰,平日里,狠于把百姓活剥,到战时,却无人敢登上城郭。 建康城里,一位贵族倒是心血来潮,决心骑马出城,为国为民,与你一战。 结果,这平时出门都只会坐轿的家伙,生平第一次,见到呼啸生风的战马。 这个娘炮儿,竟然被那阳刚的气象,吓得屁滚尿流,连声哭喊:这哪里是马?这是老虎! 不,不,不,孩子们,那不是老虎。 你,侯景,才是老虎,是一头在北方炼狱一般的乱世之中,熏黑了浑身毛发的黑虎,是百战之余的战斗翘楚。 如今你流落南朝,有如大神误闯新手村,大爷痛打小儿孙,你可要给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南才子们,好好普及一下军事基本技战术。 送走萧衍使者的第二天,你率军强渡秦淮河,挺进建康南门。 南门守将瘐信,是个三十多岁的白面书生,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文化世家出身,擅长回答,为何阴阳相生,却无力应对,如何刀兵相争。 今天,这人才第一次见识了,他笔下写过的那些铮铮铁骨,其实,在战场上,顶不住咵嚓一板斧。 在临近南门时,你组织弓弩手,对即将开赴的战场,进行以探路清场为目的的一波盲射,这本是两军对阵之前的例行公事,正儿八经的大规模杀伤,并不在此。 瘐信却被这漫天箭雨,吓得放声大哭,干脆抛弃了阵地,一溜烟就跑回了城去。 这什么情况?我做了什么? 你在城下愣了半天,谨慎地多方求证,瘐信这是不是,跟你玩的一出空城计。 勇敢进城的探马来报,瘐信确已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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