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得我头疼,你们小夫妻自便,老朽出去清静清静,”他背手慢慢悠悠的晃荡出去。尹撷芳抬手揩去她眼角泪痕,将温热的小手炉递给她,顺便帮她系好氅衣的衣带,半是心疼半是做恼的抱怨道:“手这样凉,出门也不知道加件衣裳。” 瞧她又要掉金豆,尹撷芳忙携了她的手:“夫人,这金豆太值钱,咱们省着点花,出来大半日了,也该归家了?” 尹撷芳要高她大半个个头,这一高一矮在雪地里深深浅浅的前行,小厮则套了马车等在门口,他贴心的扶她上车,二人半晌对坐无言,曲若冉试探性地勾他手指,他心内一喜,只面上仍端着不肯松动,她打量他的面色,犹豫道:“我刚去见了苏三哥。” 三哥三哥叫的真亲热,这一开口这么刺激的吗?那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夫人的前未婚夫,不吃味是绝对不可能的,尹撷芳淡淡道:“嗯,听说了。”怕她多心,他便多问了一句:“是为着郡主的婚事吗?” 话音刚落,这人的眼泪便如卸了闸的洪水一般延绵不绝,她伏在他膝头不住的哭,他心疼的不知所措:“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曲若冉摇头:“尹哥,郡主她真的不能嫁,那楚逸轩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她真的不能嫁,你帮帮她,你帮帮她好不好?” 苏楚二人的婚事这段时间传的沸沸扬扬,他没听说是不可能的。他将人揽在肩膀安慰:“先不哭,曲老是怎么说的?” “祖父不让我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苏三哥也要跟我划清界限。” “他们都是为着你好,”她还要开口,他温声解释:“这桩婚事,你我是否插手,结果都是一样的。” “苏家自武行皇帝起势,距今已历二百年有余,君恩难测,今上不是武行皇帝,郡主也不是苏仲疾,二百多年的荣宠,于异姓王而言已然是破格了,苏家军权持重,削权势必行之,不是联姻也会是其它法子,夫人,你明白吗?” “我知晓夫人想让我上书皇帝行劝谏之责,但是这道旨意颁布至今,太后没有劝吗?苏家没有挣扎吗?可是皇帝听了吗?在苏长君跪叩宫门的第二日,原本要经兵部发往北境的过冬棉衣,被人扣了下来,夫人,没有上面那位的授意,尚平荆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陛下在逼着郡主接旨,我等上书劝谏,除了激化二人之间的矛盾引得皇帝更为忌惮苏氏,没有半点作用,所以,祖父不肯施以援手并非冷心绝情,苏三郎同你划清界限也是怕你惹火烧身,夫人,事已至此,咱们只能放宽心。”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曲若冉倚在他肩膀,泪渍打湿了衣襟:“郡主她真的不能嫁,你帮帮她好不好?你帮帮她!” 可惜,尹撷芳虽然心疼,可他没办法给出任何承诺,只能将人揽在怀里轻声安慰。在众人都因着这桩婚事无能为力时,苏念卿冒雪进了宫。 彼时,王国舅正陪着宣隆帝对弈,闻听宫人通报,王国舅忙拱手以道恭喜:“陛下悬心多日,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多亏你出的主意,年纪小阅历少,心软嘛就必输无疑,”宣隆帝将手中黑子尽数撒在棋盘上:“你去后面躲躲,宣郡主进殿。” 苏念卿立在阶下,恭敬的同他问了礼。宣隆帝客套道:“陛下陛下的都把人叫生疏了,朕是你亲舅舅,回来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唤一声舅舅,”他明知故问:“怎么这么冷的天冒雪进宫啊?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君臣之礼不可废,”苏念卿叩首,他只等人叩齐三下方不慌不忙的打发人将她扶起来,斜靠在龙椅上等着她开口。 “劳陛下挂念,府中一切安好,”苏念卿顺着他的话头往下叙:“只兵部发往北境的棉衣迟迟未动,北境正是冰天雪地,棉衣未发,北境将士恐不好过冬,臣不免忧心。” “棉衣还没发吗?”宣隆帝先是迟疑,而后大怒道:“宣尚平荆,朕倒要问问他这个兵部尚书是怎么做的,这点事都做不好,朕留他何用!” 尚平荆慌慌张张的在内侍的引领下入殿,只不住的叩首,诉说自己如何为难。苏念卿冷眼瞧这君臣做戏,心内早已是疮痍遍地,罢了,都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有得选吗? 她不无苦涩的想,至少联姻算是比较温和的法子了,自己还有机会徐徐图之。她麻木的深呼一口气:“陛下,前些时日陛下曾提及同楚督主联姻一事,臣忙于杂务,一直未及回应。” 宣隆帝长舒了一口气,同尚平荆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神色和蔼道:“那桩婚事你不愿意便也罢了,朕原是想着你父母不在了,朕这做舅舅的总该为你操持,不想竟让你这般为难,终归是朕思量不周,你若是不愿,就此作罢便也是了。” 合着他不但要人接旨,还要摆出故作大方的姿态让人心甘情愿的接旨,倒是惯会杀人诛心。 “臣以为这桩婚事甚好,谢陛下万事为臣周全。” 皇帝这会儿真可谓神清气爽,连日的阴霾与不快顷刻全消。苏念卿话音一转道:“只臣还有一桩私愿。” 宣隆帝虽然不快,还是大方的听她悉数道来。 她掀衣下跪,叩首道:“臣斗胆请陛下恩准我兄长前往温泉山庄修养,以示陛下天恩。” 斗胆?这还真够斗胆的,宣隆帝眉头紧锁,不发一言,囚住了一个苏念卿,放走了一个苏长君,堂堂一个郡主,倒比那些下三流的商人还要市侩,还真是不肯吃一点亏。 他不置可否不肯妥协,苏念卿叩首不起亦然不愿让步,就如平静的湖面,表面上惊不起一丝波澜,实则波涛汹涌暗流涌动,宣隆帝不由得开始计较,这桩买卖到底划不划算。 将苏念卿囚于京师,对于切断其与北境联系,分权制衡大有好处;可苏长君在北疆军中威望只高不低,出京修养,他会老老实实的修养吗? 眼见二人僵持不下,刘勉状似无意道:“老奴听说温泉水对人活络筋骨大有裨益,也难为郡主一心为兄长着想。” 这话听着无心,但意思也很明确,放一个筋脉尽毁的人出去能掀起什么风浪,郡主所请也是人之常情,再不恩准,倒显得您不近人情了。 宣隆帝烦躁的按压眉心:“地上凉,扶郡主起来。” 小太监会意上前,苏念卿却将姿态摆的更加恭敬,小太监只得为难的复看向皇帝,最后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可巧遇见了入宫请见的楚逸轩。 这副为难的模样一看就是有事,他本就对楚逸轩存着三分惧意,那人随便一追问,他便什么都说了,他听罢斥道:“郡主跪着你们这些没用的废物就这么干看着!” 小太监都惊呆了,这分明是郡主跟皇帝较劲不肯起身,这也能怪在他们这些从旁伺候的人身上?他总感觉他这话听起来哪不对劲,还没等他咂摸出个味儿来,就见那人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吩咐道:“你这么着……” ----
第20章 同祭 ====== 错金螭兽香炉中袅袅吐露青烟,君臣无声对峙,侍候的一干人等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盏中香茶早已凉透,那小太监去而又回,硬着头皮奉上了新的点心热茶,那双手险些抖成了筛糠。 宣隆帝打量那白玉瓷盘中的藕粉桂花糖糕,往事不免涌上心头。一碟子点心罢了,本没什么稀罕的,可对于幼时出身低微,受尽排挤冷眼的七皇子来说,却是难得的珍馐。有个傻丫头,就为了那么一碟子点心,因着病中哥哥的一句朦胧呓语,受尽了膳房那些刁奴的欺凌。 “长卿,你是公主啊!”十一岁的七皇子委屈难平的控诉这世道不公,他们身上都流着先皇的血,为何自己的长兄幼弟呼奴唤婢作威作福,自己和妹妹却由着那些刁奴欺压,连那么一盘平平无奇的点心都成了难得的奢望,就因为自己的外家是罪臣,所以自己同母妃幼妹就处处低人一等吗! 他捻起一块糖糕,却并不急于品尝,眸中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时运,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昔日最不受宠的皇子在苏景之的运作下悄不作声的走进先皇的视线,又在军权的拥趸下石破天惊般登上权力的顶峰。 登基那日,他曾长舒一口气,他发誓绝不让妹妹再受半分欺凌,可是最后伤她最深的,竟然是自己。 半晌,他紧抿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人将藕粉桂花糖糕递给苏念卿,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旁人听:“尝尝,你母亲幼时最喜欢的,就因为朕说了一句想吃,她……” “陛下!求陛下允臣所请!” “朕没说不答应啊,你先尝尝,长卿,好吃吗?”说罢,又像是豁然反应过来一般喃喃:“朕糊涂了,你恬静的样子,像极了你母亲。” “起来吧,朕允你所请就是了,”他无力的摆手;“回去吧,朕是你的亲舅舅,你乖乖的,朕总归不会坑害了你。” “不过,你兄长总该操持完你的婚事再走,等你成亲后,朕亲自挑选几个得用的,送你哥哥出京。” “陛下!”她还待争取,宣隆帝耷拉着松弛的眼皮,权当没听见,明显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那小太监瞧她还跪着,作势扶她起来,压低声音道:“郡主,陛下肯妥协已是天大的让步了,见好就收吧。” 她推开那太监自顾自的往外走,楚逸轩瞧着那踉跄的步伐只余心疼,她在他近前顿步,楚逸轩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她坦然道:“去准备婚事吧。” “你答应他了?”楚逸轩忽地攥住她衣袖,察觉自己失态又忙松开,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她并不理会,只强调道:“要快。” 皇帝这多疑敏感的性情,苏念卿赌不起,她只能赶在皇帝变卦之前,尽早送兄长出京。 “督主,郡主已经走远了,”小太监提醒道:“您不是来求见陛下的吗?陛下吩咐过,督主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不必通传。” 楚逸轩转身便走,那小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这一个两个的,着实奇了怪了。 殿内,宣隆帝无声叹了口气:“去瞧瞧国舅得闲不,让他过来陪朕说说话。” 刘勉几经犹豫,直觉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听那位国舅爷添油加醋的好,他道:“老奴瞧着陛下今日疲惫的紧,要不老奴先侍奉您歇下?” 宣隆帝眉头紧锁,明显的不悦,刘勉也不敢再劝。王国舅像是算好了皇帝会宣他入宫一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脚步匆忙的入宫请见。 “陛下今日脸色不佳,可是昨晚没歇息好?臣这个时候进宫,倒是扰了陛下好梦。” “你来的正好,”他单手撑着脑袋,王国舅跪坐着等他继续说。他没来由道:“朕是不是挺对不住这孩子的?” 幸好王国舅入宫之前多长了个心眼听人陈述了前情,否则这没头没尾的还真不好接话。他道:“陛下怎会这样想,督主和郡主年岁相当,站一块金童玉女似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陛下精心为郡主盘算,郡主该体谅您的一番好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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