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倒台之后,朝中的争斗并没有因为有人被治罪而停止。毕竟先帝在北戎那里当了俘虏,而这边,国不可一日无君。 要不要另立新君?立谁为新君? 每一点都足够让人争得你死我活。 几个皇子更是倚仗背后支持的势力大打出手,闹得烽烟四起,民人流散。 而结束这一切的,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 先帝的弟弟,如今的太上皇,齐王景曜。 往事如同天上的浮云,将太阳的光辉遮去,在心中留下阴翳。 我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抛开,继续沿着石子铺就的小径,来到御苑边上的紫云楼里。 “你来迟了。” 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我转头看去,一人倚坐在楼边的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一壶酒。 景璘看着我,似乎对吓我一跳很是满意,脸上带着那不羁的笑。 他身上穿着常服,脚上的织金龙纹履却没有换。 显然,他刚刚散朝。 “陛下。”我也露出微笑,行了个礼。
第三章 景璘(上) 景璘是当今皇帝。 不过除了明面上,他管他自己叫朕,我从直呼其名改成称他为陛下,其他并没有别的改变。 景璘指了指美人靠的另一边,让我坐下。 “这么迟才来,朕那些嫔妃,又找你去了?”他自斟自酌地喝一口酒,漫不经心道。 “苏美人和张宝林带着几个新入宫的采女过来,拜拜老君,再陪我坐下来喝喝茶。”我说。 “苏美人?”景璘露出迷茫之色。 我说:“便是去年年末才入宫的,益州刺史苏律的侄女。” 景璘想了想,好一会,终于“哦”一声,道:“那个胸大的。” 我:“……” 景璘笑了笑,一脸无辜:“母后每个月都往宫里塞人,朕连谁是谁都分不清,能记住这些不错了。” 说罢,他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我:“岭南去年进贡的琥珀春,朕一直收着,今日才想起来尝一尝。来一杯?” 我接过那杯子,尝一口。 这是烧酒,比我平日自酿的浓烈许多。 我皱起眉头,嫌弃道:“陛下不久前才得过风寒,太医说过不能饮酒。” “太医院那些老儿知道什么,整日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若是听他们的,朕只好吃糠。” 我看着他:“你就不怕我告诉太后?” “你敢!”景璘即刻瞪起眼睛,“你若告状,朕就说你不守清规,私自藏酒!” 那气呼呼的样子,与少年打闹的时候并无二致。 我笑了笑。 “苏美人找你何事?”景璘道。 “她给我送了五十两银子,说是香油钱。她手艺极好,我邀她后日到梨花宴上去,为陛下和太后烹茶。” 景璘颔首,大方道:“日后再有人给你塞银子你收着便是,不必禀报。” 我看着他,叹口气:“如今后宫里都说,崔氏能当上贤妃,都是我巧言令色游说而来。” “不是么?”景璘反问,“不是你说她父亲崔如海在南边镇守,颇有建树,是个能臣。朕正当用人之时,要对崔家施以恩惠?” “但我可不曾让陛下一下将她封为贤妃。”我说,“陛下难道不怕别人说陛下偏听偏信,是个任人耍弄的傻瓜?” 他伸个懒腰,笑得愈发贱兮兮:“那要看如何弄,朕也不是什么姿势都喜欢的。” 我翻个白眼。 “放心好了。”景璘道,“天下人从来不真讨厌傻瓜,只讨厌不好糊弄之人。朕越像个老好人,喜欢朕的人越多。下次听到谁嚼朕的舌根,就直接告诉朕,朕将他们舌头割了。” 我看着他:“陛下找我来,所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么?”景璘仰头灌一口酒,沉默片刻,忽而道,“太上皇要回来了。” 我说:“我听到了入阵曲。他何时回来?回来做什么?” “下个月就回,谁知道他要做什么,”景璘“哼”一声,目光中却没有了先前的随意,“朕该去大营观兵么?” 我沉吟片刻。 “不去为好。”我摇头,道,“陛下既然在他面前示弱了三年,还是继续示弱下去为好。贸然观兵,只会让有心人浮想联翩,于大局不利。” 景璘颔首,轻轻转着酒杯:“朕也是此想。” 说着,突然,那精巧的瓷杯从他手中狠狠掷出,摔到了紫云楼下的石阶上,登时粉碎。 “你说,”景璘坐了起来,一脸忿忿,“他一个宗室,居然敢与朕争天下!他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个问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是,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笃定道。 景璘看着我,再度露出满意的笑容。 “阿黛,”他又喝一口酒,叹口气,“许多话,朕只敢跟你说。” 我也喝一口酒,苦笑:“我何尝不是。”
第四章 景璘(下) 我和景璘,自穿开裆裤之时,就已经玩在了一起。 在京城里,上官家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世三卿,真正的高门大户。我的父亲上官维,是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这样的人家,很自然会被皇家看重。所以,我的姑母上官娴,在十六岁的时候入了宫,没多久,就因为得孕,封了贵妃。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那时候,没有人怀疑,姑母如果能生下皇子,那么一定能当上皇后。 事情如所有人盼望,姑母顺利得了孕,太医都断言,那定然是个皇子。 但老天终究开了个玩笑,她遭遇了难产,不但孩子没了,自己还了丢了性命。 所幸先帝是个情种,因得对姑母的眷恋,他对上官家不错。 从小,我就能入宫去玩。只要宫门没有落钥,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要是不想回家,我也能宿在宫里。 当年的龚昭仪,也就是今日的太后,跟我姑母是义结金兰的姊妹。我每次留宿,都是在她的宫里。 也是因得如此,我和景璘关系匪浅。 宫人们常常开玩笑,说七皇子日后长大了,就娶了上官家的小女君吧。 但这并不是我父亲上官维的打算。 在他看来,上官家虽然已经位极人臣,但还不够。如果能再出一位皇后,跟皇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才能长久地荫蔽子孙。 所以,在我姑母去世之后,这大任落在了我的身上。 父亲为我相中的夫婿,是当时的太子。 太子是王皇后所生。 王皇后早逝,先帝迟迟没有立后,但把她的儿子立为了太子。 为了达成目的,父亲与王皇后的兄长王国舅来往甚密。不过这太子着实不争气,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轻慢大臣,刚愎自用,还学会了结党营私。 先帝一怒之下,就将他废了,并且再也没有立太子。后面先帝被俘,朝中因为没有太子而引发了诸皇子作乱,也是因此埋下的祸根。 我不喜欢太子,作为玩伴,我更喜欢景璘。 他只比我大三个月,可谓臭味相投。无论是捉弄宫学里的同窗,还是逃课玩耍,或者是捉住之后受罚,二人都坚定不移地同舟共济,狼狈为奸。 那快乐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先帝被俘。 景璘是七皇子,虽然排行小,也时常闯祸,却颇得先帝的喜爱。 许多人猜测,那是因为他母亲和我那死去的姑母关系好,先帝爱屋及乌。 于是亲征之时,先帝带上了他。 这事,面上的说法,是要历练皇子,开拓见识。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先帝偏心,想借亲征之事,给这七皇子积累资历。 还有许多人猜测,等先帝亲征回来,说不定就会立龚昭仪为皇后,七皇子则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 我也这么盼着。 虽然我对当皇后毫无兴趣,但能有一个当皇帝的发小,是再好不过的事。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先帝被俘,景璘也跟先帝一道,做了北戎的阶下囚。 幸好时间不长,只有一年。 但一年里,足够发生许多事。
第五章 齐王(上) 北戎没有杀先帝和景璘,而是留着他们,向中原勒索财物。 而我,虽然入宫做了玉清观的道姑,暂且逃离了被卖为官奴的火坑,却也没有过得多好。 因得诸皇子争位,京城数度陷入夺宫大战。宫中昔日尊贵的嫔妃和皇子皇女,都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为了躲避战乱仓皇逃窜,颠沛流离。 那时,我在宫中能依靠的,只有龚昭仪。 龚昭仪失了丈夫和儿子,我没了全家。 她曾对我说,她知道上官家是冤枉的。 因为这句话,我在听闻叛军进了京城的时候,当机立断,劝她跟着自己一起逃出宫去。 我虽是个罪臣之女,可玉清观毕竟是个皇宫里的道观,值钱东西不少。当时的住持娘子待我不错,教了我不少道理。可她已经重病缠身,时日无多,实在跑不动了,就让我将一些值钱物件带上,自己逃命。 我用那些财物贿赂了管马厩的太监以及宫门的守卫,得了两辆马车和几匹马,然后,带着龚昭仪离开了皇宫。 不久之后,我听说皇宫被叛军攻破,来不及逃走的人受了一场屠戮。 我的父亲在终南山中有一处消暑的别墅,景色美丽,但人迹罕至。自上官家倒了之后,这别墅也随之废弃,连道路也长起了野草,几乎找不到了。在战乱之时,这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于是,我带着龚昭仪及随行太监宫人躲到了这里。听得宫里的惨状,众人又是惊惧又是庆幸,可更多的,是担忧。 毕竟如果这动乱一直持续,我们就算跑得再远,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一群阉人和妇人,不会刀不会枪,身上还有细软,随随便便一伙土匪就能把所有人祸害干净。 我们哪里也不敢去,深居简出,在山中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就在众人都觉得我们不久就会完蛋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消息从京中传来。 先帝最小的弟弟齐王自青州起兵,一路势如破竹。 几个皇子割据四方,正打得火热,没想到背后杀出个程咬金来。 起初,没有人将齐王这区区宗室放在眼里,不料,齐王竟是各个击破,一举平定了战乱。 自乱事开始,天下人无不盼着能有个天降的神仙来涤荡尘埃,还世间太平。 如今,齐王做到了,他就成了那个天下归心的神仙。 接下来,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争执的事情上。 国中无君,谁来当皇帝。 自然有人主张攻打北戎,迎回先帝。但且不说经过那场大战和后面的动乱,中原已经元气大伤,就算能再拉起大军,此计也不可行。先帝是北戎的人质,若战事再起,北戎会不会败不说,先帝只怕要性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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