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这等体魄,确是少有的好。”最终,他感慨道,“若是好好走正道,也不至于会送到老夫这医馆里来。” 太上皇眉梢微动,随即将目光扫向我。 我撇开眼睛,望向房梁。 李郎中又嘀嘀咕咕一阵,让药童将熬好的药端到他面前。 “用了膳之后,这药也就不烫了。”他说,“整晚服尽,夜里还有。” “多谢先生。”太上皇道。 李郎中道:“你二人可在舍下住一夜,明日一早,便离开吧。老夫这医馆每日都要收治病人,可是惹不起那些追债杀人的。” 他的眉梢又动了动。 我继续望着房梁。 “在下明白。”只听他淡淡道,“多谢先生。” 李郎中走后,那目光随即转向我。 “我也是无法。”我随即解释道,“他看你的伤口,便断定出了伤你的不是等闲之辈。我总不能说你是太上皇,只好顺着他的话圆下去。我说你在京城欠了巨债,惹了不得了的仇家,被道上的人追杀至此。” 他沉吟片刻,忽而道:“那么你呢?” “自是你的未婚妻。”我说,“出身良家,却被你拐着私定终身,抛弃父母,跟着你一道逃亡至此。” 太上皇:“……” 我眨眨眼,颇有些得意:“这也不是我本意。他一看我就说我是个好出身,还劝我回头,莫与你这等亡命之徒为伍。我不忍让他失望,只好也跟着圆了下去。” 他的嘴角微微抽了抽,思索片刻,道:“这郎中,竟能从箭伤判断出来历?”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愣了愣:“你要做什么?” —— 虽然刚刚捡了性命回来,但他毕竟伤的是手臂,可下地走路。 用过膳吃过药之后,他让我待在病舍里歇息,自己却去了堂上。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在病舍里待了一会,见他还没回来,便走出门去看。 这医馆,黄昏之后就关门了,没有闲杂之人。 还没走到堂上,我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笑声。 在门后窥觑,出乎我意料,竟是李郎中和他坐在榻上说话。李郎中笑眯眯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满面红光。 “……万万不曾想,郎君竟是当年齐王麾下?”他叹道,“老夫当年在并州军府之中做医官做了几十年,将要告老之际,遇上乱事。老夫虽老,却也有一腔报国壮志,听闻齐王一路势如破竹且不扰百姓,便知那是个走正道的明主。若不是这腿脚实在不行了,老夫也是要投齐王麾下去的。后来,也只能劝说两个儿子去追随齐王。” 我心下诧异,没想到,这李郎中竟还有这等渊源。 “哦?”只听太上皇问道,“不知先生的两位公子,现在何处?” “上皇移驾洛阳之后,他们就仍追随上皇,到洛阳去了。”李郎中道,“现在洛阳羽林之中,各当了小小的军吏。” 说罢,他问道:“看郎君这番履历,当年也是追随了齐王的,又生得一表人才,怎落得今日境地?老夫听说,上皇对麾下将士颇为优待,尤其是打了胜仗的。我听那位小娘子和郎君口音,都是京城人氏,更当如鱼得水才是,莫非郎君竟不曾得上皇封赏么?” 太上皇道:“封赏是有,在下也曾想留在京中,可家中出了些变故。兄长去世,侄子争产,在下不愿起许多纷扰,便抛下一切,去洛阳自谋生路。” 我听着,一时怔忡。 “哦?”只听李郎中道,“郎君在洛阳做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做做生意,挣些衣食罢了。” “据那位小娘子所言,郎君后来还是回了京城?” “正是。”他说,“为了回去跟她成亲。” 心头被什么戳了一下,我耳根一热,真能编。 李郎中发出会心的笑声。 “不知在下的未婚妻,如何与先生说起此事。”他好奇问道。 “小娘子说,她出身官宦之家,这婚事,家中极力反对。可她一时迷了心,看上郎君,与郎君私定终身,又跟着郎君出奔而走。”说罢,李郎中叹口气,“郎君,老夫多说一句,此事,郎君做得着实不妥。郎君当下惹了麻烦,定是要漂泊些日子的,怎好带着这么个小娘子上路,让她受苦?女子没有了名节,将来可是难了。” 我想,这李郎中脾气怪归怪,倒是个正直之人。 “可我就是喜欢他。”却听太上皇的声音一本正经,“郎中有所不知,我和她乃青梅竹马,自幼两情相悦。我放不下她,她也放不下我。便是再苦再难,我们二人也誓要在一起。” 耳根愈加热,我瞪起了眼睛。 谁要誓跟他在一起!我不在他就敢如此信口雌黄! 不要脸!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疗伤(上) “哦?”李郎中笑起来,道,“没想到,郎君还是性情中人,也难怪那小娘子定要跟着郎君出奔,不离不弃。” “先生见笑了。” “只不知郎君那仇家,究竟是何人?看郎君仪表堂堂,乃正人君子,并非混迹市井惹是生非的做派,怎会欠下巨债,被人追杀?” 好家伙。我心想,这李郎中当真不甚坚定,不过谈了一会,就说这人是正人君子了,前番那宵小的论断可也是他说的。 不过提到这个,我很是有兴趣知道他要怎么圆,收住了离开的脚步,继续听下去。 太上皇沉默片刻,道:“此事,在下其实对娘子撒了谎。那些道上的人,并非因为在下欠债而来追杀,而是为了寻仇。” 我愣了一下。 “寻仇?” “当年,在下有一位好友,共同聚义,平定乱事,打回京城。”太上皇道,“他性情刚直,急公好义,得罪了强横之人,惹下杀身之祸。在下为他寻仇,但终究有所顾忌,无法将那作恶之人斩草除根,反被他们追杀,只能离开京城。” “哦?”李郎中问,“不知是何顾忌?” “在下有十分重要的人,被他们掌握在手中。” 李郎中沉吟片刻,道:“想来,郎君不肯将此事告诉娘子,怕是因为此事亦与娘子牵扯重大。” 太上皇没有否认,道:“此事,还请先生为在下保密。” “郎君放心,自当如此。” 我站在门后,一时有些迷惑。 他说的这些,显然是半真半假,真话谎话掺着来。我这些年撒过的谎车载斗量,自诩脸皮塞城墙,可如今看来,他不遑多让。 可也正是因此,有的话,我分不出真假来,比如最后说的这个。 重要的人被仇家掌握在了手中。 他的仇家,我闭着眼也能说出好些,可他说的那对他很是那重要的人,是谁? 当然,这大概就是编的。 我心想,信他的才有鬼了。 正琢磨着,里头的李郎中朝这边唤了一声:“阿善,来添些水。” 不远处的庖厨里,有人应了一声:“就来了就来了!” 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连忙走开。 —— 这番长谈,持续了许久。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他才回到了病舍里。 出乎我的意料,跟着他一起来的,除了李郎中之外,还有两个药童。 进门之后,李郎中就让药童将榻上和案上的东西收拾了,大有让我们搬走的意思。 “这是病舍,娘子和许郎乃老夫的贵客,自不可住在此处。”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后院里有厢房,娘子和许郎不弃,便住到那里去。” 我讶然,看向太上皇。 他神色平静,显然已经答应过了。 许郎…… 这姓,显然是用了他母亲许昭容的。 “先生不必如此麻烦。”我收回目光,客气道,“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病舍也无别人,歇宿一夜也就好了。” 李郎中摆摆手:“歇宿一夜怎么够?郎君这伤,说重不重,可匆忙上路终究勉强。老夫方才与许郎商议过了,就在舍下养一养。许郎这体魄结实,想来过个两三日,那伤口就可稳当些,上路无妨。” 我心中一动,自然没有异议。毕竟他刚受了伤,明日就赶路,不但对养伤不利,若遇到追兵更是大麻烦。且待在这医馆里,可暂时不用操心食宿,省了一大块麻烦。 没想道,他不过去找李郎中套了套近乎,竟能套到这等好处。 当年也没见他嘴这么甜过…… “多谢先生。”我说。 李郎中随即带我们到后院去。 看到他说的厢房,我又怔了怔。 这里只有一间屋子,显然平时是用来放杂物的,靠墙的地方有几张木板。 而里面的卧具,只有一张床。 我向李郎中问道:“先生这后院里,只有一间厢房?” “正是。”他说,“别的屋子不是装满了药材就是装满了杂物,只有这么一间还算空。老夫这里平日有了客人,收拾收拾便可作待客之用。郎君和娘子虽未曾成婚,不过你二人既已定下终身,又是青梅竹马,定然已经熟悉至极。那么这些小节,便也莫去计较了。” 谁说熟悉至极? 我的脸上冒着热气,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被太上皇打断。 “多谢先生。”他拱手道。 李郎中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头。 待李郎中离去,我随即瞪向太上皇。 “李郎中这医馆是祖上传下的,那病舍里,每张榻都死过不止一个人。”他随即道,“病舍,外头的大街,以及这厢房,你可选一个地方过夜。” 我:“……” “真的?”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不理我,径直走入厢房之中。 这厢房,陈设可谓简陋,不过那床倒是大得很,躺下三人也绰绰有余。李郎中已经让人将被褥铺了上去,统共就一张薄被。还有两个枕头,并排放着。 正当我琢磨着今夜这床该如何躺,却见太上皇正将靠在墙上的木板搬下来。 我唯恐他臂上的伤口裂开,忙上前从他手中接过。 “你要做什么?”我问。 “铺地上。”他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哂然。 其实,我方才就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毕竟是个病人,养伤是当下我和他面前的头等大事,论理,他该睡床上,我睡地上。 不料,他竟是这般自觉。 既然他提出了…… “那不好。”我假惺惺客气道,“你有伤,怎可睡在地上。” “出门在外,哪里有许多讲究。” 心中一喜,我决定来个三辞三让,道:“这次可与从前不一样,地上寒凉,你本就有伤,再着了凉如何是好……” 话没说完,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两个药童又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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