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些的行了个礼,道:“先生说,这屋子小,些许杂物放在此处碍事,让我等都搬走。” 说罢,他们就从我和太上皇手中将木板接了过去。 我看着他们将木板通通抬走,不由地看向太上皇。 他也看着我。 屋子里陷入安静。 当我再度心思复杂地看向那张床,只听他说:“你睡里侧,我睡外侧。就这么定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疗伤(下) 李郎中大约是十分喜欢太上皇,用了膳之后,留他在堂上继续闲聊。 我无事可做,先回屋去歇息。 医馆中有澡房,可供洗漱。我冲洗一番,将身上的汗腻和尘土都洗净。可惜孑然一身,连换洗的衣裳也没有,洗好之后,只得原样再穿上。 我坐在房里,一边用药童送来的篦子篦着头发,一边怀念我那遗落在客舍里的家当。 那几只箱子里,可是我积攒了两三年的不义之财。 大约是天道轮回,来得歪,去得也歪。我万万没想到,还没捂热,它们就没了。 也许,兄长将它们带出去了。心中侥幸地想。 念头起来,随即被我打消。 兄长自己能安然无恙便已经是无量寿福,断不能这般贪心。与兄长的性命比起来,那些钱财无足挂齿。 可纵然这般想,我还是觉得肉疼,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气?”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转头看去,是太上皇进门来了。 “你与李郎中说完话了?”我问。 他“嗯”一声,道:“他为我换了药,说我要多歇息,就让我回来了。” 倒是听话。 我心里想着,未几,目光落在他的腰上。 那柄宝剑,他竟是要了回来。 说来,这剑很是朴实无华,一点惹眼的装饰都没有,一看就不是贵胄子弟们平日里佩在腰间炫耀的那些所谓名器。不过纵然是我这种对兵器不甚了解的人,也能知道它并非凡品,因为昨夜交战之时,我亲眼瞥见那些刺客的兵器被它斩出火花,甚至还有被它削断的,而它连一个缺口也不见。 “这剑是什么来历?”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你片刻也不肯离身。” 他沉默片刻,道:“这是我学剑时,杜先生赠的。” 我怔了怔,“哦”一声。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对于我们而言,无论对过去如何坦承过,杜行楷仍然是绕不开的刺。 ——孤走到他跟前,他将孤错认成了杜行楷,一把扯住孤的衣角,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你满意了么云云。他那时眼睛泛红,目中全是杀气,孤吓得一动不敢动。还是他身边的侍从跑进来,将他的手掰开,孤这才得以脱身…… 蓦地,我想起了景珑对我提过的这件事。 忽然,他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 “我说过,我不曾因为杜先生的事怨过你父亲,更不曾怨过你。” 那目光很是认真。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说实话,我并不想谈这件事。因为它总是伴随着许多不堪的回忆。 不过他既然提起了,我也不打算回避。 我看着手上篦子,手指拨弄着上面的齿,发出细密的轻响。 “这话你说过了。”我停了停,道,“杜先生也一直盼着你能登上大位,是么?” “正是。” “那么你呢?”我问,“你当年说你想当上皇帝,那也是实话么?” 我知道我没有把话说全。 我其实想问,你当年说接近我的初衷是为了当上皇帝,那也是实话么? 但我知道,谈这个早已经没有了意义,只会徒增烦恼。 “是实话。”他说,“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方才心中生出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希翼,瞬间掐灭。 “你说先帝一直想要杀你。”我说,“你何以知晓他要杀你?” “因为他已经下过手。”他淡淡道,“只不过不曾成功,被杀的是我母亲。” 我愣住。 “你母亲是先帝所杀?”我问,“怎么杀?” “毒杀。”他说,“那年中秋,先帝派了身边的内侍,到同春园来赐宴。既是御赐菜肴,自是不敢不用。恰好我那日肠胃不适,母亲不让我食用那油腻之物,便自己先用了。当夜,她就口吐白沫,天不亮就去了。宫中的人,无一人敢出声,只说她是患了急病,暴毙而亡。可无人能瞒我。因为是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束手无策看着她咽气。” 他说得很是平静,仿佛在谈一些遥远的事。 “因为这个,杜先生才给先帝去了匿名信,以父皇遗诏相要挟。”停顿片刻,他继续道,“后来的事,你都已经知道。我唯有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甚至于登上大位,才能保命。否则迟早有一日,我也会悄无声息死在同春园里。”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若我不曾记错,许昭容离世之时,他大约还不到五岁。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八岁。他遭遇变故的年纪,比我还小。 而我身边尚且有兄长和父亲这般至亲陪着,他则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一个五岁的幼童,不仅要承受丧母之痛,还要独自面对无尽的孤独和恐惧。便是同样遭遇过丧母之痛的我,也很难想象自己能不能面对这些。 手掌有些疼。那篦子方才被我握得有些紧,细齿扎进了肉里。 “若不是我问起,你也不会与我说这些,对么?”过了一会,我低低道。 “我不曾告诉过你的事有许多。”他说,“我也说过,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瞒你。” 我抬眼。 只见他的双眸目光直直看着我,似乎比旁边的灯盏还要明亮。 我轻轻咬了咬唇。 “我问你什么,你都不瞒我?” “正是。” “琅琊王说,当年你对我说开之后,他曾去看过你,遇到你酩酊大醉。”我说,“你将他错认成了杜先生,又哭又闹,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可有此事?” 他愣住,那目光闪了闪。 “绝无此事。”他傲然昂着头,正色道,“我从不醉酒,更不会酒后哭闹。” 我不放过,道:“你说的她是谁?” “既是琅琊王说的,你该问他去才能知晓。”说罢,他倏而盯着我,目光深深,“琅琊王为何与你说这些?看来,你们二人交往甚深?” 我一愣,也傲然昂着头。 “正是。”我说,“琅琊王有什么不好?他与我自幼相识,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骗我,生得又好看,我可喜欢他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旧衣(上) 他看着我,目光依旧深邃。 “撒谎。”他说。 我冷笑一声,道:“我为何撒谎,说话不合你的意就是撒谎?” 他没说话,忽然,那只没受伤的手抬起来,一把按住了我的脖子,而后,那整个人压了上来。 不得不说,虽然他废了一只手,可就算剩下一只手,气力也比我大得多。并且他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总是这般突然,让人一点防备的机会也没有。 那吻狠狠封在我的唇上,仿佛要将我的呼吸夺走,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用力推他,却纹丝不动,好一会,他才放开我。 凉风透来,唇上火辣辣的。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瞪着他。 他目光灼灼,手仍固在我的脑后。 “你喜欢谁?”他声音低哑。 脸上和脖子上,好像要被烤熟了一样。 “反正不喜欢你。”我坚定地说,可惜声如蚊蚋,几乎被剧烈的心跳声吞没。 话音才落,他又压了上来。 我支撑不住,一个趔趄,他顺势将我压在了地上。 这一次,他并不像先前那样的用力和激烈。他虽压着我,却支着胳膊,没有让我难受。那吻很长,不再像方才那样吮着我的嘴唇生疼,而是放慢了许多,试探着,流连缱绻。 我的手仍抵在他的肩上,却觉得思绪在那温热之间有一瞬的迷失。 它既陌生又熟悉,让我想起了许久之前,那宫学的小楼里。 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之声,它们咚咚地响,就像从前,我们每次在一起一样。 许久,他松开我,支起身来。 那面容在上方,离得太近,以至于看不清上面的任何情绪。双眸黝黑而深沉,起伏的热气,在颊边烘着红晕。 “今晨,我听到你唤我子烨。”他说。 我怔了怔,心似乎被什么拽了一下。 妖孽。我心想,他果然听见了。 “我没有。”我即刻否认,“你听错了。” 他没答话,仍注视着我。 “阿黛,”他说,“我们回到从前那样,好么?” 那声音沉厚,撩在耳朵深处,痒痒的。 我承认,这妖孽确是尤物。 他使尽解数与我斗智斗勇,只为攻破我那修炼已久的道心。 我也注视着他,唇角弯了弯。 “你先告诉我,琅琊王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眉梢一动,正要说话,突然,房门被推开。 “许郎,吃药……”一名药童端着药碗进来。 见到地上的我们,他愣住。 我们也愣住。 “我……”他的脸登时通红,忙把药放在一旁的案上,“你们慢用……” 说罢,他慌慌张张地转身而去。 留下我们二人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少顷,太上皇忽而松手,支撑着站起身来。 “今夜,我睡病舍里。”他说罢,没有看我,朝门外走去。 才出门,又走回来,把案上的那碗药一起带走。 我怔怔地看着门外。夜风吹来,脸上的烧热仍丝丝地冒着。 方才的一切,似风云雷雨,在脑海之中混沌交织。 我早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他如何回答,我都只会更坚定地拒绝。 我要让他明白,我早不是那个会轻易相信他、他给点甜头就一门心思追着他跑的阿黛。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回到过去。 我要看到他脸上挫败的神色,让他知道他纵然已经拥有了天下,也并非什么东西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这天杀的! 他竟然不给我机会! —— 他说到做到,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锁上门,躺在榻上,想着各种各样的事。不过终究是昨夜以来事情太多太累,辗转反侧了一会,我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我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到了堂上,我愣了愣。只见虽然天才亮,这医馆却已经忙碌起来。好些人聚在堂前,抓药的抓药,治病的治病。 有昨夜喝醉酒摔跤的,有吃了坏东西腹泻整晚来求药的,有小孩高烧不退的,还有求李郎中到家里去看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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