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就走了回来。捞起的袖子下,露出臂膀上崭新的绷带。 我说:“如何?” “明早,李郎中要带阿善和阿成出城给人看病。”他说,“他在城中颇有人望,守卫不会为难。你我跟着他一起出城便是。” 我想了想,也只能如此,颔首。 这夜,我和他商议了好些事,都是关乎明日出城的。 那发布通缉的人,显然很是聪明,抓住了他样貌上的所有特征,光是箭伤一项,就已经十分难掩饰。虽然有李郎中做遮掩,我等也不可掉以轻心。 “城门守卫若得了令,未必会不查验就轻易放行。”我说,“我们跟着李郎中,要扮作什么人?病患家属?” “那是你。”他说,“我扮作尸首,用草席卷了,下面放两条咸鱼。” 我愣住,只觉像在听世间最匪夷所思之事。 “扮尸首?”我瞪起眼睛,“你这个样子哪里像尸首?” “这便要看你的能耐了。”他说,“李郎中有些油蜡和铅粉,你明日须给我涂得像一些。” 我:“……” 这一夜,我们谁也没有多话,商议完之后,各自睡去。 第二日,我醒得很早。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是睡得有些沉,我唤了一会,他才醒来。 给他妆扮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他的皮肤,竟是发着热。 心中一沉,我随即请来了李郎中。 “只怕是昨日劳累,又发汗受凉所致。”他皱眉,看着太上皇,“郎君现下觉得如何?” “我无事。”太上皇道,“抓紧时机出城为上。” 话已至此,我也不多言,继续给他脸上涂铅粉。 我的手艺不错,照着李郎中指点,那张脸很快成了一脸灰败的死相。 “他们若来检视,你可千万不能动,也千万不能睁眼。”我叮嘱道,“务必要像个死人。” 他看我一眼,冷冷道:“我知道死人什么样。” 先前的牛车,此时也派上了用场。李郎中用草席将他卷起来,放在车板上,底下垫些稻草,将剑藏在里面。 阿善赶车,而我,披上了斩衰重孝,一路捂着脸哭。 如李郎中所言,到了城门的时候,守卫们对他颇是敬重,张口便是“先生”。 李郎中颇是和蔼,与他们寒暄起来,说他出城给人看病,还说后面牛车上的是昨日在医馆里过世的,正好顺路,送回乡里安葬。 未几,他们走了过来。 大约是因为觉得死人晦气,他们检视得很是敷衍,翻开草席看了看,闻到味道,就赶紧走开了。 我捂着脸,干嚎得愈发大声。 只听一个守卫道:“这妇人也是个苦命的,走吧,好好安葬。” 阿善谢过,赶着车,跟在李郎中的小毛驴离开了城门。 直到离开了好一段路,我才收住了哭声。回头看去,晨曦之中,那城门已经远去。 心头终于松下来,我忙将草席揭开。 只见他已经睁开了眼,骤然目光相对。 大约是因为脸上的铅粉着实过于惨白,他此时的样子颇有几分病西施的阴柔,却衬得那眼神愈加锐利。 “你觉得如何?”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发烫。 他没答话,仍盯着我,道:“你方才出城的时候,说的什么?” 我一怔,回想了一下,自己为了装得像一些,边哭边说了好些话,却不知他指的那一句。 “你听到了什么?”我问。 他冷冷道:“你说,夫君你这薄情短命的,这辈子走了下辈子也别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草屋(上)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这个记仇的。 “那又如何,”我说,“我学着滑稽戏的优人台词说的,又不是说你。” 太上皇仍冷冷看着我,正要说话,牛车忽而停下。 我听到了李郎中招呼我们的声音。 “郎君还在发热,赶路是不成的。”他说,“老夫在三里之外有一处草舍,平日里若是在外看病赶不及回城,就在草舍里落脚。郎君娘子若不弃,就在那里住两日,如何?” 这自是大好,我和太上皇相视一眼,随即连声谢过。 那草舍是个僻静的去处,前面栽着桑树,后面栽着梓树。旁边还有菜地,里面种了好些菜。 马车停下之后,阿成抓着鸡放到鸡舍里。我这才发现,他竟是把昨日剩下的那只活鸡带来了。 “屋里有粮米,阿成要到附近村子里收药,跟你们一道留下。”李郎中道。 我们谢过了李郎中,他叮嘱一番,带着阿善离开了。 这草屋,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可烧火做饭,一间可住人。 一应陈设都很是简朴,住人的屋子,只在地上铺了板子,上面铺上稻草和席子,就算是一张通铺大床。 阿成说:“平日里,我等若住在这里,就在这通铺上凑合睡一起,倒也不挤。”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大概是看我盯着那通铺盯了好一会,觉得我担心这里睡不下。 他着实多虑了。实在睡不下,有人可以睡地上。 至于太上皇,他与刚出城时还有精神挑剔我遣词用语的情形不同,现在,他躺在那铺上,一下就昏睡过去。 阿成摸摸他的额头,又给他把了把脉,皱起眉。 “怪我。”他说,“郎君昨日是累过了头,这才又发起热来。我见他昨日也没吃什么东西,养伤之时,这都是大忌。先生也是此虑,故而让我将那只鸡带来,给郎君养养身子。” 我讶然,看向门外的鸡舍。 “那不行。”我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道,“这鸡是病人送给你们的谢礼,怎好让他吃了?你拿回去,替我谢过先生,说他的心意我们领了。” 阿成忙道:“先生还说了,娘子若想让郎君快些好起来,便切莫推辞。他还给了我一些药材,让我交给娘子。” 说罢,他将一只纸包拿出来,道:“先生吩咐说,郎君这是亏了血气,这些补药和鸡一起炖了,今日就能好起来。”说罢,他却挠挠头,哂然,“可先生忘了,我不会杀鸡,娘子也不会。” 我讶然,道:“昨日,你不是帮许郎杀了鸡么?” 阿成道:“那差不多都是给许郎打下手,他让我把鸡按住我就按住,让我拔毛我就拔毛。我可不敢动刀子,杀鸡剖鸡都是许郎做的。” 我看着他,想起了昨日太上皇对着烤鸡无动于衷的样子。 “那么你今日能帮我杀鸡么?”我咬咬牙,心一横,道,“昨日帮他做了什么,今日还做什么。” 阿成愣了愣,讪讪。 “还有一事。”他挠着头,“我忘带刀了。娘子要杀鸡,不若等我去收药,顺便跟村人借把刀回来。” 我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榻上的太上皇。 他闭着眼睛,睡得不省人事。那把剑,仍放在手边。 “不必了。”我卷起袖子,“有现成的。” —— 太上皇这一觉睡得很长。中途,我将他叫醒,让他吃了一碗鸡肉熬的药羹。 他那时额头仍烫,睁眼之后,目光却仍锐利。发现面前的是我,旋即收敛下去。 我用勺子勺了,递到他嘴边。他张口,吞了下去。 少顷,忽而想起什么,盯着碗里。 “哪里来的鸡?”他问。 “我杀的。”我淡淡道。 他露出讶色,还要再问,我不耐烦道:“你吃不吃?快吃。” 大约是因为烧得有些迷糊,他不多言,低头继续吃起来。 我一勺一勺喂着,忍不住朝他的脸上瞥去。 他的眉毛修长而英气,平日里,让人觉得威严不可逼视。而此时,他低着头,眉毛和高高的鼻梁显出了柔和的线条,和烧得有些泛红的脸颊相称,竟透出些柔弱之感。 忽然,他抬起眼来。 我收回目光,催促道:“快吃,吃了便睡,李郎中说了,你要好好休养。” 此时的他颇是听话,吃饱了之后,果真躺了下去。 不过他却似乎仍不放心,看着我。 “你把门关好,仔细听外头动静。”他说,“若是不对,即刻叫醒我。” 我说:“知道了。” 他闭上眼睛,旋即又沉沉睡去。 那药羹很是有用,他发了一身的大汗,很快退了热。 这一觉,他直到黄昏才醒来。 我正在菜地里摘菜,他走出来,看着我,露出讶色。 “你在做什么?”他问。 “给李郎中的菜地拔拔草。”我说,“顺便摘点菜做菜汤。”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菜,少顷,道:“你会做这些?” “为何不会。”我说,“从前在山里避祸的时候就常做,又不难。” 说罢,我站起身来,看着他:“饿了么?” 他点点头。 我带着他走进庖厨里,指了指灶台上的罐子,道:“这都是你的,李郎中说,你今日就吃这个,莫再劳累受凉便是。” 他“嗯”一声,没有动,却看着我:“你先前说,鸡是你杀的?” 我点点头:“杀了一整只。有半只让阿成带回去给李郎中和阿善了,另外半只炖了你的药羹。” 他似听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吃了么?”他问。 “我不吃。”我指指锅里,道,“我吃菜汤。” 他眉梢一动,正要说话,我打断道:“还有一件事不曾告诉你。” “何事?” 我指指柴垛上晾着的剑:“杀鸡的时候缺了刀,我见你的剑砍人时锋利得很,便借用了。不过我都洗干净了,你可看一看。” 他一愣,随即走过去。 我以为他要说我不该用那高贵的兵器杀鸡,却见他只是看了看,把剑收进了剑鞘里。 “那些内脏,也是你处置的?”他忽而问道。 我想起来那些血糊糊的东西,带着温热,被我拿在手里的感觉,只觉原本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恶心之感又翻涌起来。旋即起身,跑出门外去干呕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草屋(下) 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拍起来。 我转头,只见太上皇站在我身后。 “继续。”他说,“不然更难受。” 我不答话,又继续干呕起来。 好一会,我终于缓下来,他递过来一碗水。我看他一眼,用袖子擦了擦挂在眼角的泪水,接过来,咕咕地喝了下去。 直到用膳,我都觉得他的嘴角边带着笑影,也不知道什么事那么高兴。 “笑什么。”我忍不住道。 “没什么。”他说着,从罐子里捞起一块鸡肉,大口吃了起来。 我狐疑地看着他,心想他昨日不是也吃不下么,今日竟然就想通了,吃得那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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