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郎也真是,占就占了,他权大势大,这孤儿寡母难道还能跟他讨要?” “人家回来了,焉能不要?那都是上好的田地,一亩都值多少钱了,换你你愿意?” “那我看恭郎是不愿意还的。他那性情,吃下去的东西要吐出来,比要他的命还难。” “则可不一定。你们不觉得,这家人能平安无事回来,其中大有文章么?当年,他们可都是犯了死罪的,如今听说只没了一个妾。我听说那大公子谚郎可是要流放的,可你们看他脸上连个刺字也没有,哪里像是流放过?” “你的意思?” “我兄弟去年去了一趟京城,听那边的人说,国公府那长女黛娘子,可是个有本事的。当今京城里的太后和皇帝,对她很是看重,有说法说当年先帝和今上能从北戎放回来,都是托了她出家的福。” “哦?” “还有人说,这黛娘子和今上是青梅竹马,今上一直要娶她做皇后的,后来国公家出了事才作罢。” 短暂的安静,似乎她们正面面相觑。 “我看,这八成是讹传。”有人道,“果真如此,他们怎么会过了这么许久才获赦?再说了,谁不知道这天下是太上皇的,可不是京城里的皇帝的。太后皇帝看重又如何,能不能翻身,究竟还是要看太上皇的意思。你们看恭郎,他三个儿子都在太上皇朝中做事,如今可不是过得风生水起?过年时,我听恭郎的妇人说,过些年,那国公的封号说不定要给恭郎呢。” “真的?”众人皆吃惊。 “那还能有假?太上皇不是没娶亲么,恭郎还想着将几个未出阁的女儿都送到宫里去,说不定,哪个就成了嫔妃皇后,那可才是货真价实的国公,飞黄腾达了。” 妇人们都发出又妒又羡的感慨之声。 “如此说来,老国公这家,终究是要没落了?” “要是真能出头,他们为何不在京城或洛阳待着?回这上官里来做什么?搁着从前,老国公莫说一年有没有回一次,每次回来,可有住超过三日的?多想想,莫被人骗了才是。” 妇人们纷纷称是。 我听着她们说话,只觉越听越有意思。 我那族伯上官恭当下十分出息,这我早已经在三叔公口中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原来他还打着要接替我父亲国公之位的主意。 尤其有意思的,是他要把女儿嫁给太上皇。 妖孽。我心想,也不知道他那后宫里的名分被多少人定下了,我以后是不是要像明玉那样,每天要看三宫六院的妖精们上演那勾心斗角的话本。 正转着心思,我听到外头传开些匆匆的脚步声。而后,家中的仆妇在院子里禀报,道:“六夫人,族长里长都来了,就在前堂。大公子请诸位夫人和娘子出去见一见。” 说曹操曹操到。 我精神一振,随即走出去。 孟氏也带着阿珞走到了院子里,见我出来,讶道:“这族长里长,怎突然就来了?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 我朝身后的厢房瞥一眼,那几个妇人也显然听到了动静,正在门后探头望着。 “来的都是客,管他们为何而来,出去见见就知道了。”我说着,将阿珞胳膊上卷起的袖子拉下来,带着她往堂上而去。 前堂里,比先前还热闹了许多,男男女女有老有幼,或站或坐,比先前还热闹了许多。 白氏和杨氏已经出来了,正与一干新到的女眷见礼。 为首的,是一个颇为富态白净的妇人,穿金戴银,衣裳华丽,眉毛描得又细又高,一脸精明。 见我来,她将我上下打量,唇角一弯,慢条斯理道:“想来,这位就是阿黛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世态(上) 听得这称呼,我不由地也将那妇人打量一眼。 我们家是国公,从前,族中的人与我见礼之时,大多不直呼其名,要么叫我娘子,要么叫我黛娘子。能叫我阿黛的,只有十分亲近的人,或者连父亲也要恭敬三分的长辈。而这妇人,怎么看也不属于这两种。 白氏站在一旁,目光闪了闪,向我微笑道:“娘子,这位是族长家里的史娘子,娘子该称一声大伯母。” 我了然。 原来这就是刚才那几个妇人嘴里的族长上官恭的妻子。 “拜见大伯母。”我拉着阿珞行礼。 史氏“嗯”一声,看了看阿珞,对白氏道:“记得妾上回到府上去的时候,阿珞还在襁褓之中。妾当时就对你说,都说男似母女似父,这闺秀眉眼不似维郎,倒跟四娘更像一下。可惜四娘竟是去了,阿珞小小年纪失了怙恃,当真苦命。” 她说话的语气和缓,轻飘飘的,无论白氏还是孟氏,面色皆是一变。 先前杨氏与我说过,阿珞刚接来的时候,日日夜夜闹着要母亲,后来虽懂事些不闹了,但她们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四娘,唯恐她伤心。 我忙看向阿珞,只见她望着史氏,目光定定,不说话。 周围几个族中妇人纷纷颔首,有人叹道:“大娘说得极是,富贵无常,当年谁又能想到这些……” “阿珞虽失了父亲和生母,却还有几位庶母和手足护着,纵然有些坎坷,这些年也还是安然过来了。”我淡淡打断,看着方才说话的妇人,道,“这位族亲说得在理,富贵无常,便是当下风光的人,日后如何为未可知。这辈子苦不苦命的,不到入土之时便无定论,不是么?” 那妇人显然没料到我会接话,愣了愣。 轮到史氏面色微变。 她看着我,目光又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一抹冷笑,对白氏道:“阿黛还是像当年一般伶牙俐齿。妾若不曾记错,她先前出家了,是么?” 白氏看了看我,似不好接话。 “我们家蒙二圣并太后之恩,赦免无罪。”我说,“自赦罪之日起,我还俗归家,与庶母手足团聚。” 说罢,我环视周围的族亲妇人,微笑:“今日起,我们家回到这老宅居住,与诸位不但是族亲,还是近邻。一应之事,还请诸位多多照拂,感激不尽。” 说罢,我款款行礼。 众人见状,客气地纷纷还礼。史氏身后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也或福身或欠身,唯有史氏仍站在那里,面色不定,似乎很是为我方才说的话不快。 我不理会她,对白氏道:“不知恭大伯到了么?” 白氏道:“到了,就在前堂。” 我颔首:“多年不见恭大伯,我该带阿珞去拜见才是,后堂这边,却是失陪了。” 白氏道:“娘子去吧。” 我不多言,带着阿珞往前堂而去。 才上石阶,我停住脚步,看着阿珞。 “阿珞你记着,日后再有人在你面前提你母亲,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只当他们是蠢货。你不痛快了,不必忍着,该顶嘴便顶嘴,想骂便骂。”我说,“你记住,你不是孤儿,你在这世间还有我们。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会像你母亲一般护着你,知道么?” 阿珞“嗯”一声,想了想,却道:“什么人都能顶嘴么?” “什么人都能顶嘴。”我说,“莫怕,顶不过还有我帮你。” 阿珞的眼睛闪了闪,又“嗯”一声。 我拉着她继续前行,才进门,我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堂上人头黑鸦鸦的,比后面的女眷不知道多出了多少,却是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大公子方才提的田地,这些年,都是恭郎在照管。当年国公抄家之后,这些田地本来也是要被收走的,恭郎特地去了京城一趟,听说抄没之后就要卖了,于是赶紧回来跟族人商量。都是上好的田土,又是祖传的,就这般丢了岂非愧对先人?我等都觉得这田地该保,恰好恭郎在上头也还有些人脉,便由他出面疏通。好说歹说,这些田地虽然还在羁押之列,但暂不售卖。恭郎看着荒了可惜,恰好从前耕种的佃户也在,就让佃户们继续耕种。如此,田地才不曾荒废了去。故而这些年,恭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公子说呢?” 听得这话,我明白过来。 原来是在说正事,倒是正好。 我不急着走进去,只带着阿珞站在后面,继续听下去。 “里长所言极是。”只听兄长道,“恭伯父为保全祖侄子家产,尽心尽力,侄子不敢忘怀。想当年,父亲曾对侄子说过,照管田地非轻易之事,他将这些祖产交给恭伯父打理,就是看中了恭伯父品性,夸赞恭伯父有情有义,刚正不阿,乃族人表率。也是因此,他曾嘱托侄子,这些祖产,只要是恭伯父照管,期间一应产出便归恭伯父名下。他还说,将来有朝一日若遇了事要回乡居住,恭伯父便会将田产交还,保侄子一家衣食无忧。” 我仔细听着,微微点头。兄长不枉对着我讲了许多年大道理,这番话,客气之中带着些路数,把道义的高帽扣到了对方头上,让他摘不下来。 却听里长笑了一声,转头向旁边问道:“恭郎,大公子这话,确否?” 那位我该称为伯父的上官恭,倒是个长相斯文的人,体貌微胖,嘴上长着山羊胡子,似乎很是喜欢捋,油亮油亮的。 “这个么,”他摸着胡子,微笑地看向兄长,“国公着实过誉了,不过他当年与我的约定,只怕与贤侄所言有所出入。当年,国公将这祖产托给我时,曾说过再不会收回。想来,他是忘了?” 我愣了愣。 兄长显然也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否认,停顿片刻,拱手道:“不知伯父所言,可有佐证?” 我心里喊了一声坏。这上官恭敢如此开口,定然是有后手,兄长问出这话来,便是上了他的套。 果然,上官恭不紧不慢道:“此事,有家书为证。”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家书(下) “家书?”兄长讶然。 “正是。”上官恭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开,当众抖开。 “这便是当年国公的家书,这里面写得清楚,上官里国公府的所有宅院和田产,都赠与本人。”他朗声说罢,看向兄长,“贤侄,请过目。” 兄长接过,将那家书看了看,面色微变。 周围众人已经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嚷了起来:“既然如此,怎还能将田地讨回去?” “就是,莫说这田地,连这宅子也是国公送给了恭郎的,大公子,你可不能抢啊!” 一时间,堂上吵吵闹闹。兄长看向他们,目光不定。 我看着这风向不对,即刻对阿珞压低声音道:“去看吕均走了没有,若是没有,马上将他叫来,快去!” 说罢,我快步朝前走去。 “什么事这般热闹?”我高声道,轻笑一声,“连后院都听到了。” 说着,我的目光往堂上冷冷一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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