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春。” 赵怀芥忽的淡淡叫了一声。 这一次,别说小道士了,连一旁苏淼淼,都从这淡淡两个字里,听出了一股叫人心寒的冷气。 捡春瞬间闭口,苏淼淼在一旁也有些尴尬,低着头,声音迟疑:“我不知道皇后娘娘这般垂青,不过也只是长辈的意思,表兄你心里……” 说着,苏淼淼话头一顿,面颊通红,又有些说不下去。 的确,哪里有这样问的—— 到好像是厚脸皮质问人家喜不喜欢自个一样? 故事中都说了,她最终是与箫予衡定亲成婚,溺毙在水里,从头到尾也与元太子没有什么牵扯。 可见元太子对她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这么想着,苏淼淼愈发后悔了。 赵皇后是因为与母亲的情分好,或是也看重了长公主府,才一心想两家结亲。 可这也是常事,也就是太宗开明,放在前朝,闺阁女儿深居绣楼,莫说夫婿了,未婚之前,便是未来婆婆都不能见一眼,这样的世道,选女婿儿媳,不看父母门第看什么? 原本只是人家母子之间私下里的话,她就不该追上来问个不停。 瞧瞧,这么尴尬,倒叫她怎么收场! 越想越是羞窘,苏淼淼面颊若红若云霞,忍不住心生退让:“今日一路风尘,茶也喝了,我就不扰表兄……” 赵怀芥看了一眼她手中还未沾唇的茶盏,眼眸闪过一丝黯色。 不过他却也没有戳破苏淼淼的躲闪,只是淡淡点头:“我叫捡春包了麦茶给你送去。” 苏淼淼这时也顾不得留心元太子神情,甚至都没留意叫不良于行的捡春跑腿是不是不合适得了这话,匆匆转身逃一般出了房门。 直到脚步匆匆的行出后殿,晕晕乎乎的苏淼淼,才忽的想起了她其实还是不知道一开始的疑惑—— 画册! 她原本是因为听见元太子说藏起她的画册才过来的,还有后来的什么“心中有愧”、“失礼之事”,这愧到底是什么也说不通。 要说不该自顾就选了人家女儿当儿媳,可谁家养了儿女的长辈,结亲时都不是要挑挑拣拣一圈,只是关起门来自家私话,又没有闹到外头去,这也十分寻常, 又有什么好惭愧的? 不过回过神后,苏淼淼再一想想,却又觉着也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画册便是有,想必也是赵皇后自个没法回京,见不着人,才派人绘了她图册,想要亲眼看看她的模样,以元太子的行事,往后肯定也是好好藏着,说不得还要直接毁了的。 至于愧疚的缘由就更不必,她得了这个听人心声的本事,只是为了知道整个“故事”,叫自己清醒,保亲朋平安的,并无意去窥人阴私。 今儿个的教训还不够吗? 人家自己的心事,她听见了是没办法,还纠缠不停,岂不是就成了惹人厌的长舌妇! 这么一想,苏淼淼便也彻底放下了心事,摇摇头,心境空明的朝着母亲与姐姐的住处而去。 后殿之中,方才还嬉皮笑脸的捡春,这时便已换了见了猫似的耗子畏缩模样。 他低眉缩眼的立在一旁,不等师兄问罪,便连忙表功:“师兄。你房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隔壁的折子,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一份也没丢!” 捡春说的折子,是前朝宫中的奏折,旁人都以为大梁开朝,这些遗物必然都或烧或毁,再无痕迹。 但实际上,太宗皇帝占下皇城之后,却说这些就是现成的教训,下命将这些奏折书册都好好存了起来,常常亲自翻阅。 有些太宗看过之后,觉着颇有受益的,还会特意另装出来,私下送去长子所在的东宫,令他以史为鉴。 等到先帝驾崩,母亲待他离京,也将这些奏折都收在了箱笼中,一并带来了蓬莱宫,当作启蒙之物,从识字到知事,直至将这天下大事,王朝兴衰,都一一铭记于心。 这样犯忌讳的折子,当然是大事。 但赵怀芥闻言之后,神色却也只是淡淡。 他的目光落向窗边木案,声音透出一分不自觉的艰涩:“画像呢?” 长案之上摆了一只长颈瓷瓶,斜斜插了一支红梅,花瓶上头,原本还该挂着一副画像。 捡春嘿嘿笑着,转身行至内间,从床头木柜中拿出一方画轴,挪开花瓶,将画像展开:“现在也不好再挂吧?毕竟苏姑娘就在前头呢,万一瞧见了可怎么说?” “去做功课。” 轻轻一句吩咐,叫捡春缩着头落荒而逃之后,赵怀芥立在窗前,目光又久久落在画卷之中。 这是一副骑射图,绘着不过十岁的苏淼淼身着骑装,胯骑红马,正抬手指着远处飞鹰。 画中的她杏眼桃腮,乌瞳若星,笑得明艳而肆意,仿佛从未经受过世间阴霾,只在画中,便已生动的灼灼生辉。 这是当初赵皇后病重时,命人在京中绘来苏淼淼的模样后,亲自命人挂在他的殿中,只说要他多瞧瞧,瞧的面善了,日后回京见着了本人,便也自然亲近。 母亲吩咐,赵怀芥不曾阻拦,但他却也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纸上虚妄,于他而言,苏淼淼还是公主府上肉乎乎,圆滚滚小肉团。 对画像他也只是一眼看过,便从未留意。 直到母亲病重,他连日照顾,疲惫时靠着长榻不自觉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洛水神女,拉他入浴。 他初时并未看到神女容颜,只见乌发如瀑,面白如雪,妆眉沁绿,羞面生红。 神女雪肌玉肤,丝丝缕缕的湿润中,都泛着透骨的馨香。 那香气,不同于他素日里嗅过的任何一种,馥雅甜腻,花娇柳柔。 分明是在水中,他却仿佛陷入了软滑的花丛,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红唇娇艳更胜花蕊—— 直至神女回首,水滴滚动,露出的却分明就是画中的容颜。 “叫淼淼,听这名字就知道,自小就喜欢水。” “这孩子爱戏水,也很是擅水,瑞安给她修了小泽池,整日就泡在水中。” 赵怀芥于凛然中猛然睁眼。 但已迟了,他于梦中失了元阳。 且梦中所见的容貌,是画中从亲眼见过的苏淼淼。 师父刘玄听闻之后哈哈大笑,嘲笑他修行不到,自幼归真,也终究没能抵过这皮囊本性。 之后见弟子连着几日都是深思不属,才又不以为然安慰了几句:“水满自溢,十六七的精壮后生,天理人道,再寻常不过。至于瞧见苏姑娘的脸?嚯,那才对嘛,这满宫里的女人,除了你娘,就是玉枝玉柳这几个姑姑,你还日日对着这张画像,不是苏淼淼,还能是谁?” 赵怀芥面上冷漠,但心底的焦躁不宁却从未彻底消散。 刚做了这梦的几日,他日不能安,夜不敢寐,唯恐修行不宁,心魔再起。 好在往后三年,他翻遍心经,枯坐冷壁,即便日日对着画像,画中神女也再没有来入梦境。 母亲病逝,他守孝之后,遵母遗命进京,亲眼看见了苏淼淼,虽有风吹浮尘,涟漪之后,也能重回清明。 赵怀芥原以为自己太上忘情,已得了清静—— 直至在桃花池中,他亲眼见到苏淼淼破水而出,如梦中一般,真正出现在了他面前。
第29章 “两位姐姐好, 师父的平安符备好了,师兄叫我来请客人们去前殿!” 捡春出现在东偏殿时,长公主正与一双女儿一处用早膳。 瞧见似模似样穿着道袍的小豆丁, 母女三人都是一笑。 昨日捡春来送茶时,长公主与苏卿卿便已经见过了这位元太子的小师弟。 捡春本就生的白净伶俐,虽然身有腿疾, 却并不自怨自艾,在蓬莱宫里跑来跑去的传话, 丁点不忌讳叫人瞧见他行走时摇摇闪闪的模样, 便愈发叫人欢喜怜惜。 长公主慈爱招呼:“起这么早?可用过早膳了?过来一起吃些。” 捡春一本正经的摇着圆乎乎的脑袋 :“谢长公主,修行之人, 朝观熹霞, 夜采月华, 我寅中即起,早用过了。” 苏淼淼也故意逗他:“啊吃过了吗?我昨日带来的点心多了, 还想着分你一盒,你都吃过了, 想必是吃不下了……” “吃得下, 吃得下!” 话未说完, 捡春便着急的蹦了起来,连连道:“姐姐分我吧?今日再不吃, 放坏了多可惜!” 这话一出,众人便又都笑了起来。 苏淼淼原本也吃的差不多了,说罢后便也干脆站起身,与母亲姐姐点点头后, 便招呼着捡春出了门。 七岁的孩子,放在府里, 都是还未留头的小小子,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大妨,苏淼淼一路带着人行进昨日刚刚安置下的寝间,又吩咐丫鬟们将家里带来的点心都拿出来。 捡春方才的话也不算错。 苏淼淼这些年来,为了箫予衡改变太多,要不是上次在流水亭,府里为她备了一碟子点心,甚至她都要忘了点心的滋味。 觉醒之后,苏淼淼有心弥补自个这些年来的不对劲,这次出门便特意交代多带了糕点零嘴。 除了昨日在路上吃的,剩下的都已经放过一日,虽说山里凉快些,几日功夫也不会坏,可搁得久了口味到底要差上许多,今日原本也打算都分下去用了。 小桃小椿将提着食盒将肉肝蛋羹、炸糕甜果都一一摆开,整整摆了一桌子。 各色糕点里,捡春一眼却看中了角落的四色点心,伸手拿起咸味的深色一口塞进了口中。 苏淼淼有些意外:“你也爱吃这个?倒与我一样!” 捡春几口将点心咽下,眨眨眼睛:“不知道啊,我是昨天见师兄包了一块这样的。” 元太子? 苏淼淼一顿,也想起来昨日上山路上,她送的点心害元太子好一阵呛咳之后,最后剩下这一块的确是被他用帕子包了起来。 她还以为元太子转身就扔了,原来竟没有? 捡春:“我瞧那点心都被捏扁了才要的,师兄却还不肯给我!真是小气,还是姐姐大方!” “也不是很好吃嘛!”说着,捡春便又伸手拿了一块炸油圈,将面颊塞的鼓鼓的。 苏淼淼在一旁瞧了一会儿,便也看出来这孩子明显更爱浓盐酱赤,炸过的荤腥,可见最初一伸手的四色点心,当真就只是为了元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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