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一开始还能清楚记得的天日都难免模糊起来。 甚至响起自己昨天刚刚说过的话,吃过的茶,都不能确定是真的在昨天,还是更之前。 她的情绪原本就被萧予衡影响,被困在屋内多半月,骤然得了这样温柔的问候,更是难以自抑的生出一股欢喜——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折磨与昏暗,只有面前人出现时,才是唯一的救赎与光亮。 苏淼淼不得不咬紧牙关,在心里一遍遍想着故事中母亲父亲的结局,想着母亲如今会何等着急难过,才能压下心中强加的情绪,不让自己对这大恶人生出亲近之意。 对苏淼淼的沉默,箫予衡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在长榻另一面缓缓坐下,看着案上摆的满满当当,都没有一点用过的痕迹的膳食,不禁皱了眉:“我听他们说,你不吃东西。” 为了不惹人怀疑,他这段日子都在宫中,没有再来过,若不是怕苏淼淼将自个饿死,他原本的打算,是将她再晾上一阵子,今日都不会来。 听着对方的心声,苏淼淼心下更是厌恨,只在心里琢磨着靠头上的木头簪子能不能把这东西戳死,面上仍旧一声不吭。 箫予衡沉默片刻,却竟没有再劝,只是自顾站起,便径直转身,出了门去。 苏淼淼心下疑惑,想要起身动手,余光扫过周遭盯着她的侍从,又默默咬牙做了回来,只在心中懊恼。 好在多半个时辰后,门口便又响起了脚步声。 苏淼淼闻声看去,果然还是箫予衡。 这一次,却是他亲手提了食盒,进门之后,便在案上重新摆下了碗筷。 他端出的是一碗面,热腾腾的,还冒着勾人的烟气。 与她平日里吃的面不同,碗内的面丝很细,整整齐齐的盘在碗中,在清汤的映衬下,如银丝一般。 “这是银丝面,讲究面细如丝,色白似银,入口柔软滑爽,最适合处愈的病人。” 箫予衡说着,便将竹筷递到了她的手边,温柔道:“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苏淼淼皱了眉头:“你的手艺,你亲手做的?” 箫予衡点头,笑意温润。 这么多年来,她将箫予衡里里外外都了解的清清楚楚,却从不知道他还会做面。 苏淼淼怀疑的盯着面碗瞧了一会儿,却忽然道:“你是不是在面里下了毒?” 箫予衡的面色猛然一顿,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没有。” 苏淼淼却已扭过了头。 有没有都无妨,反正她也没有打算吃。 倒不是为了绝食自尽,她才不会为了一个萧予衡自尽! 刚开始几日,是因为在蓬莱宫的大火中吸了太多烟气,醒来之后,还会时不时的犯恶心,又喝了几日苦涩的药汁儿,自然不想吃饭。 往后被困在这屋子里,心情不好,又整日动也不动,这些人送来的膳食口味也很是寻常,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胃口。 但她偶尔还是会咬着牙吃点东西充饥,倒不至于一口没用。 当真饿垮了,万一哪天遇上了机会,她哪有力气跑出来获救? 她今早还想着这个理由,捏着鼻子喝了一碗参汤呢! 不过眼前这箫予衡亲手做的面……她决计不会吃。 她嫌晦气! “不吃饭,会死的。” 箫予衡忽的说了一句废话。 苏淼淼冷笑一声,这一次一个字都懒得理会他。 箫予衡却又忽然说了一句:“我娘就是不吃东西饿死的。” 这话叫苏淼淼不禁一顿。 箫予衡的生母,原本是江南行宫中的宫女,是当今陛下还是王爷时,酒后意外宠幸,得了皇嗣。 苏淼淼知道箫予衡的亲娘不得陛下喜欢,宠幸之后便被丢在了行宫。 但再怎样冷落,那也是育了皇子的贵人,何况还有萧予衡这个正经皇子,莫说江南富庶之地,便是当真遭了天灾人祸,有行宫中的上下宫人,周遭的官员富绅,他们母子也不会沦落到饿死的程度。 “她是个糊涂人。” 箫予衡温润的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的冷意:“陛下风流之名传遍天下,行宫中,只是赞了一句她的名字好,她却当真上了心,只觉王爷是当真看中了她。” “一朝有孕,她喜出望外,怀了十月,便盼了十月,直至生产,她的王爷都没有理会过她一个字。” “陛下登基,我娘欢天喜地,觉着陛下一定会派人来接她进宫,但等来的却只是一个贵人位分。” “她不肯相信,还觉下一日,下一月,下一年,待我长大了,陛下一定会记起她。” “她只会我认字读书,听话乖巧,我自幼从她口中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回京之后,一定要好好争气,叫父皇喜欢,母凭子贵,我若争气,陛下也能够因为我多看重她一分。” “她从不理会我我换不欢喜,愿不愿意,只叫当最出挑,最得父皇喜欢的皇子,功课做得好,她便欢喜夸赞,差了哪怕一丝,她便哭恨委屈,只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儿子。” “直到我年岁越大,也该志学,她等不急,想尽了所有的法子,辗转托了当地官员,于陛下上了折子,提起我,想要进宫。” “半年之后,宫中传来旨意,要当地官员为我延请名师,好生教导,三十二字的圣谕,没有一个字提起她。” “娘死了心,哭嚎了整整三日,病倒床榻,至此,她便不肯再吃一口餐食。” “我眼睁睁看着她日渐单薄,只当她是病了没胃口,日日劝她,又想起她从前曾经提过,幼时在家,最喜吃的,便是镇上卖的银丝面,只是行宫之中的厨子,都再没有如她家乡的正宗手艺。” “我只当若是有了这银丝面,她便会吃一口,辗转求人,好容易寻了她祖籍而来的厨子,日日出去在灶台上整整学了一月,终于学成,亲自做了端给她。” 听着这话,苏淼淼也不禁有些沉默。 萧予衡的生母早就逝世,满京人都知道。 想到稚嫩的萧予衡,费尽心力带回银丝面,想到救回相依为命的母亲,却只是一场空欢喜的场面,即便是此刻的苏淼淼,也不禁生起了一瞬间的同情。 “她不肯吃,她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临终之前,叫的却还只是陛下的名字。” 果然,箫予衡说到这儿时,面上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的声音颤抖,似是怨恨,又带着难掩的痛心:“愚蠢妇人,就为了一夜之荒唐等了一辈子,生生丢了性命,却不知道,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陛下,压根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苏淼淼微微张口,面上似有动容。 “干我屁事?” 苏淼淼忽的出了声。 当真只是一瞬间的同情,一瞬过去之后,迎着箫予衡不肯置信的目光,苏淼淼神色冷然,声音格外干脆:“陛下对不住你娘,你娘可恨可怜,你关我什么?你去困你爹啊!”
第54章 “淼淼, 你从前不是这般模样。” 去困你爹这话,说的实在是戳人心肝,只叫箫予衡都生生在原处愣了十几息功夫之后, 方才一点点变了颜色。 他将手中碗筷放下,面上不见方才的温柔细致,虽也没有勃然大怒, 但许是因为眉宇间闪过的森然,只是一句低低的痛心话语, 便透着莫名的战栗心惊、 苏淼淼受了寒风一般的忽的一颤, 回过神后,心下却又涌出一股怒气:“我一直也没有变过, 分明是你一直装出一副道貌岸然君子模样骗人!” 说罢, 苏淼淼尤嫌不过瘾, 呸了一声,又绞尽脑汁的想出了她知道最过分的词, 继续骂道:“衣冠禽兽,卑鄙无耻!” 她骂得凶, 但对面箫予衡却似乎并不在意。 他安静的等着苏淼淼骂罢, 甚至抬了抬嘴角, 方才凉凉的应了一句:“你说的对,我从来也不是君子。” 苏淼淼扬起眉头, 正要再骂,耳畔便忽的响起熟悉的刻板天音—— 【“我从来也不是君子。”箫予衡浅浅扬着嘴角,眸中却没有丁点笑意,他:“卿卿, 遇见你,我便是不择手段的小人。”】 苏淼淼神色一顿。 这是一样的“戏词”又将天音勾了出来? 卿卿……所以在原本的故事里, 这不是君子,是箫予衡应该对姐姐说过的话。 【窗外清风拂过,苏卿卿的裙角翻飞,单薄若蝴蝶的翅。】 【“你不能,不能……放我回去……”苏卿卿咬破了自己的唇瓣,将将觉出一丝清明,鼻端便又飘过馥郁的花香,将她微弱的挣扎吞没消弭。】 【箫予衡俯身低头,抱起怀中双目迷蒙,面色绯红的爱人。】 【“卿卿。”箫予衡声中染了沉沉的欲:“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天音里说得含糊暧昧,苏淼淼却仍旧听出了不对,眉心也越皱越紧。 双目迷蒙,面色绯红,清明……单这几个词,也能听出姐姐的情形不太对劲。 没错,姐姐那样诸事多心顾忌的性子,先前只是因为家里长辈有意撮合她与陈昂,便多年来都对陈昂不假辞色,若不是她倾慕箫予衡闹得沸沸扬扬,只怕现在都未必会与陈昂定下亲事。 这样的姐姐,若没有缘故,怎的会好好与箫予衡有了孩子? 果真是箫予衡这禽兽趁人之危! 从天音中中回神,苏淼淼更是涨出了满面怒色:“箫予衡——” “别这样叫我!” 但没等苏淼淼说罢,箫予衡却忽的沉声训斥一句。 这样的扬声训斥,乍一听来很容易叫人觉着他马上就要撕破脸,对她动手。 但迎着苏淼淼带着仇恨与戒备,仿佛燃着火光一般的眸子,箫予衡一点点攥了手心,声音却又重新低了下来:“你我不该如此,淼淼,这个时候,我们本该商定婚事,待你及笄,便大婚成亲,做一对世间最恩爱的神仙眷侣,而不是这般反面无情。” 苏淼淼紧紧的要咬着牙。 如今再听到曾让她的欢心不已的“神仙眷侣”四字,她原本是觉愤怒讽刺的,偏偏面对箫予衡的“温柔神情”时,故事强加给她的情绪却还是不讲道理的愈发翻涌。 她真正的愤怒嘲讽,便如螳臂当车,用不得几息功夫,便被冲得溃不成军。 但箫予衡的话却还未完,他目光痛苦与疑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变,便是我在公主府内看见苏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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