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骤然抬起眼,朝着章向文看去。 这目光复杂至极,令章向文都为之一怔。待到回过神来,谢敛的目光却又一如既往地平静,滴水不漏。 “老师生前没有不认我这个学生,我便能唤这一声老师。”谢敛道。
第99章 章向文冷笑一声。 他径直往外走, 说道:“今日,我与你彻彻底底恩断义绝,你最好也别再玷污我父亲的名字!” 说罢, 门哐当一声被关上。 随着章向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烛火也被风吹得晃动几下。谢敛终于搁下手里凉透的茶盏, 朝着屋外看过去。 他眸子漆黑一片, 倒映着夜色。 宋矜有千言万语, 此时此刻却都无法说出口。反倒是谢敛抬眸, 朝着她淡淡看了一眼, 只说:“沅娘,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嗓音也有些发哑。 宋矜想要陪着他。 可对上他的眸子,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席间都是酒水, 未必吃得饱。”宋矜站起身来,取下架子上的斗篷搭在他肩头,“我去给你煮碗面。” 谢敛仿佛要说话。 宋矜凝视他的眼睛, 轻声说:“我等会来。” 谢敛在她的目光下,鬼使神差没有说话。 寒夜里,风从窗外吹进来。谢敛闻见她发间淡淡的荔枝香, 喉结不自觉微滚,发冷的身躯僵坐在那, 一言不发。 他目送着宋矜出去。 房间内再没有旁人,一时间静得有些可怕。 谢敛僵坐了半晌, 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发疼, 无意识伸手抵住桌沿, 杂乱的记忆几乎将他逼疯。 老师死了。 他的老师又因为他死了。 谢敛眼前一会儿闪过秦既白的脸, 一会儿闪过章永怡的脸。他不得不扶住桌子,闭住眼睛, 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然而没有用, 他仍觉得难以言说地窒息。 谢敛很想透一透气,也顾不上风又多冷,仓促起身想要去将窗户打开。但他浑身僵得厉害,竟然直接撞翻了台案。 油灯一晃,点燃了散落一地的书页。 火光陡然明亮起来,四散点燃。谢敛下意识抬手要去灭火,然而僵硬的身体无法动作,右腿膝盖浸了雪水疼得站不稳,整个人摔了下去。 他狼狈地坐在火焰中。 脖颈上青筋起伏,身体却无法使力。 火舌舔舐着书本,飞快朝着他蔓延过来。 谢敛瞧着火光,仿佛又回到过去。 母亲得知父亲触怒太后,连累整个谢家被抄家后,便气疯了。他在熟睡中被母亲摇醒,推到雪地里,目睹一切—— 隔着窗牗,她刻意在他面前点火自焚。 他看见大火漫天,母亲却挑衅似的看着他,跌跌撞撞扑入火海当中。所有人都在尖叫、哭泣,只有他什么都忘了,只觉得恐惧。 从那以后,谢敛开始怕火。 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宋矜放下手里的托盘,疾步上前,端起架子上的水盆。 噗呲一声。 火灭了。 “谢先生。”她嗓音有些紧绷,目光急迫地落在他周身,见他无事才轻声道,“好些了吗?” 她抬手,朝他伸过来。 女郎雪白的指尖冷得发青,手仍有些颤抖。而她的目光坚定,就这么瞧着他,仿佛看破别的情绪。 谢敛伸手,握住她的手。 宋矜就牵着他,起身穿过廊下,到了侧间里。她推了他一把,让他坐下,自己便起身朝外走去。 谢敛下意识追随着她的目光。 他指骨蜷起,几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他是想要宋矜留在这里,陪一陪他的。 然而她走得很快,谢敛便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屋内跳跃的烛火,抬手揩掉自己额头的冷汗,觉得有些可笑。 书里说,“动心忍性”。 可无论他怎么“忍”,都克制不了恐惧。 他不能免俗。 谢敛后知后觉地心口发紧,老师不在了。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死了,如今,在朝中提携庇护他的老师也死了。 章向文说得不错, 他有什么资格当老师的学生? 谢敛孤身僵坐在桌前,目光逐渐失去焦距,只有一杆脊梁挺直如青松。他的眼前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发白,意识清晰又模糊。 他迫切想要做点,分散一下注意力。 但等到身体可以动,却是一口血自胸口呛咳而出。谢敛终于得以呼吸,扶着桌子低低咳嗽,血沫子溅落在书页上。 “先生!”宋矜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是从云端渐渐传过来,慢了半拍才带着一点清晰感,“吃口汤面吧。” 谢敛不由抬眸朝外看去。 女郎端着托盘,眸光清澈如水。 她疾步朝着他走过来,却仿佛没有看出他此刻的狼狈,只是眸光变得更为柔软起来。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烫起了泡的手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怔然瞧着她。而她迎着他的目光,只低声道:“先别想那些。” 或许是因为她的话,他混乱的思绪暂且消停。 宋矜在他面前坐下,端起汤碗给他。 这碗面下得不太好,面条粗细不均匀,又有些煮坨了。 但是煎了一个卖相不算好的鸡蛋,又有摆好的小青菜,看得出来花了心思。其实再看看,又会觉得不会难吃。 谢敛看着汤面,没有回过神。 “擦一擦。”宋矜自顾自取出帕子,递到他手边,“我还是觉得,今夜先生还是与我待一会儿好。” 谢敛垂眼接过。 他揩掉了自己身上的血迹。 宋矜说道:“吃了汤面,我们去房间烤火。” 谢敛后知后觉到冷,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然而在宋矜这样的目光下,他陡然又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难堪。 谢敛垂下眼睫,低声道:“老师,我本来……” 他刚刚开口,便先一步自己顿住。 谢敛抬起眸子,目光变得清明起来,这句话便没有说下去的倾向。他喉结微微滚动,只看了她一眼。 宋矜一愣。 她仿佛是意识到什么,轻声道:“等明日,等明日再说吧……” 谢敛不再说话。 他端起宋矜煮的汤面,慢慢吃了起来。 盐加多了,不太好吃。但要说难吃,倒也不至于,谢敛从小过过忍饥挨饿的日子,并不觉得不好吃。 相反,很少有人会为他做饭。 谢敛瞧着宋矜,忽然低声道:“沅娘。” 宋矜抬眸看他,轻笑道:“怎么了?” 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谢敛蓦地垂下了眼睫毛,什么也没有所说。他专心地吃着这汤面,仿佛这是什么珍馐美馔。
第100章 风雨动七 廊外风雨不止。 夜雪厚厚压着窗楹, 折射出淡白的光华。 谢敛坐在桌案前,青白的指骨端着汤碗,仪态端正地吃她做的汤面。他吃得很认真, 漆黑的眉宇看不出丝毫别的情绪。 汤面见底,谢敛喝光了最后一点汤。 宋矜想了又想, 只说道:“若是不够, 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此时此刻, 她不敢问章向文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样毋庸置疑, 谢敛往日十分尊重章永怡, 他将章永怡视作恩师。 然而章永怡病死了。 章向文特意来与他断交。 换做是她,恐怕此时也只会觉得彷徨无措。 “……不用了。”谢敛避开她的目光,漆黑眸子看不见底, 只瞧着灯烛跳跃的火光,“我要写一封信,你替我写。” 写信这样的事情, 他自己写不就好了? 宋矜心中疑惑,目光掠过谢敛的袖管。宽大的衣袖被火燎破,潦草地覆盖在他瘦长的手背上, 青筋起伏。 他的手上满是擦痕裂痕,浓稠发黑的血渍遍布, 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发颤。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敛指骨微蜷缩。 谢敛轻声:“沅娘。” 宋矜心口蓦地一疼, 她仓促收回目光, 手却无意识握住谢敛的手腕, 脱口而出道:“我替你写, 先生想想措辞便好,我能够临摹先生的字迹……” 许是察觉到什么, 谢敛没有做声。 他轻轻叹了一声。 宋矜觉得自己比谢敛还要狼狈,她想也不想地站起身,转而坐在桌前。摊开桌上的笔墨纸砚,宋矜研墨罢,抬眸朝他看过去。 他连对章向文都没有解释, 此时此刻,想必也不会想要对她倾诉什么。 或许是忙于公务,便能冲洗掉老师去世的悲伤。 宋矜听着谢敛的口述,一字一字写下去,然而他的口风陡然一转,“……臣谢敛愧对师长,罪于同僚。尝妄自弹劾忠臣,致使宋学士、章次辅蒙冤含垢……” 墨汁滴落在纸页上。 这哪里是信,分明是自我批驳的请罪书。想想也是,如今他是吏部的尚书,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怎么能不趁机做些什么? 章永怡一死,有的是门生为老师说话。 谢敛竟然要借此机会,为章永怡和她阿爹一起平反!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宋矜见纸张已经被墨水晕开,干脆丢开手里的毛笔,凝视他的眼睛,“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窗户没有关,风灌入屋内。 谢敛鬓边一绺碎发被风吹气,他微微低眉,眉弓投下一片冷清的阴影。听了她的话,反而只是镇静地道:“你记得,你为什么要与我去岭南吗?” 这话问得宋矜脊背发寒。 她为了什么? 她为了洗清父兄的冤案,为了等谢敛重回京都的那一日,为她宋家的冤魂沉冤昭雪! 而谢敛在做什么…… 谢敛要为她的父兄沉冤昭雪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沅娘。”青年脊背挺拔如雪后的青松,黑沉的眸子看向她,微微一笑,“你的父亲是我所弹劾,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能还他清白。” 宋矜紧紧盯着谢敛的眼睛。 而他眸子清如水。 宋矜哽咽道:“非要以这样的方式吗?” 她想过许多次,等回到京都如何如何。 她想念母亲,想念阿弟,还想念汴京城四季分明的天气,想念城外汴水青青,想念街头巷尾卖花女的吆喝…… 可她唯独没想过,谢敛以自己为代价还她父兄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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