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学的是欧体,我也吵着要学。”宋矜莞尔,随即有些说不出的难过,“阿兄自幼才思敏捷,我在写文章上比不过他,就硬生生把一手字练得比他好上几倍。” 谢敛道:“我知道。” 宋矜微微一愣,看他。 谢敛搁下纸张,又问:“我知道你擅画,能否也为我画一幅?” 他冷白的指骨似乎蜷紧了,但又似乎没有。宋矜不觉心尖微颤,下意识追问道:“画什么?” “我。”谢敛吐出一个字,视线有落在她身上,有些不自然地低垂乌浓的长睫,“还有你。” 宋矜原本便紧张的意识没有松开。 反而连呼吸都哽在心口。 国朝更流行花鸟景物,除却宗教用途,人物绘画很少。寻常人要绘肖像,也是单人居多,双人大多是夫妻。 她早就和谢敛提了和离! 那还画这个做什么? “要怎么画?”宋矜忍住心头的疑惑,佯装镇定抬眸,“可能要费些时日,先生估计要拨冗了。” 谢敛道:“不妨事。” 宋矜便笑,“那好。” “只是不知道先生要画这个做什么?”宋矜不着痕迹地按住那张纸,步步紧逼,“寻常人家都是挂在夫妻寝舍内的。” 谢敛眼睫猛地一颤。 他避开了宋矜的视线,“你想挂起来?” “我不挂。”宋矜看他,“总归是先生要的东西,你要如何处置,我如何能插手。” “……”谢敛下颌绷紧。 潮湿的水汽漫入窗内,宋矜听着淅沥的雨声,心口一下一下跳动。她想到谢敛先前的态度,并不像是想与她和离…… 还是说,他想要留她? 这念头隐秘而酸涩,宋矜思索不出结果。然而眼前的人离得这样近,坐在她的房间内,和她并膝听春雨。 宋矜轻声道:“先前我和你提和离的约定,先生没有回答我。” 她心口砰砰跳,却固执地抬起眼睫毛。 谢敛侧首与她目光相接。 他的目光沉静而克制,看不清到底想些什么。然而在嘈杂的潺潺雨声里,宋矜的勇气不觉鼓起,足以支撑她去试探些一早便想要试探的事。 “我想问一问你。”宋矜说。 她的嗓音绷得有些紧,说完便紧紧闭唇,不肯再轻易开口。然而她挺直了脊背,目光平视谢敛,静静等着对方的回答。 宋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比雨声还要杂乱。 咚咚、咚咚。 其实她的思绪也很杂乱,父兄的案子还要调查,她绝不愿意留在谢敛身边。可若是谢敛当真想留她,她未必也不会难过…… 宋矜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她矛盾得乱作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 “我今日来,”谢敛嗓音有些发干,在绵绵的雨声里显得滞涩,“便是要与你提这件事。” 宋矜顾及不到别的,心仿佛被攥紧了。 她微微仰着脖颈,因为紧张已经有些说不出的僵直。 “我会履约。” 宋矜眼睫毛微颤。 她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愣着,反复在心中比对清楚这话的意思,方才撤回目光。因为意外,甚至忘记控制自己的反应。 谢敛答应了与她和离。 谢敛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提和离。 宋矜脸色由红转白,最终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呆了片刻又松出一口气。 她和谢敛僵持这么久,他终于答应了。 可他为什么会答应? 宋矜:“……好。” 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 但这样一想,一切便又合理了。 难怪他忽然请蔡振来为她治病,想来是为了弥补些什么。所谓夫妻肖像画,也是因为不能再见,才特意提出来的。 “但眼下新政挪不开,朝中局势未明,岳父的案子暂时不宜调查……”谢敛的视线紧紧落在她脸上,瞧见她面上的放松,目光不觉变得阴沉了几分,“要你等一等我。” 宋矜立刻回答:“好。” 她不肯露怯。 谢敛便又沉默下来。 他摩挲着手里的纸面,指腹微微用力。 她甚至没有问一问,他是否有什么别的缘故。谢敛眸子黑沉,看着她一会儿,又默不作声移开。 也是,她早就想与他划清界限。 谢敛收回搁在桌案上的手,瞧着眼前的宋矜,忽然又道:“你喜欢放风筝?” 宋矜一愣,只说:“还好。” “等天气放晴,我带你去放风筝。”谢敛眸光很平静,但又潜藏着别样的情绪,“去汴水边。” 宋矜笑了,“恐怕短时间不会放晴。” 谢敛道:“那便等晴天。” 宋矜没有回答。 谢敛的视线落在她袖口露出的一截信封上,心下微哂,目光却有片晌没有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移开目光。 瞧着屋外的雨水,问道:“向文传信来府中不曾?”
第116章 临高台十 宋矜下意识捏紧了袖中的书信, 只说:“不曾。” 谢敛看着她,没做声。 这书信是通过旁人的手送进来的,按说, 谢敛应当不会知道。但对上谢敛的目光,她仍止不住地心虚。 但章向文给她传的消息, 与皇陵案有关。 她没法告诉谢敛。 毕竟以谢敛现下的立场, 将皇陵案有关的消息告诉他, 只会让他左右为难罢了。 宋矜不想提这个。 于是她转而又问:“先生决定好了?” 只要和离, 两人之间便再无瓜葛。 宋矜瞧着眼前的谢敛, 说不上来为什么,心下有些沉甸甸的。而谢敛眉眼微敛,一派冷清, 波澜不惊。 “是。” 他颔首,蹙眉。 宋矜觉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仿佛吹到她身上。她冷得哆嗦一下, 收回落在谢敛身上的目光,紧紧咬住了下唇。 是了,谢敛如今官至内阁。 而她却是罪臣之女。 他们之间不仅有立场之别, 更有身份之差。她既然要去调查阿爹的案子,便该干干脆脆和谢敛划清界限, 免得白白拖累到他。 宋矜无意识攥紧了衣袖。 脊背挺直,微微抬起下颌, 笑着道:“好。” 她的语调极轻, 仿佛是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然而谢敛沉默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迟迟没有撤回, 仿佛是在不经意间失了神。 只有雨声越发嘈杂。 “我来拟和离书。”谢敛搁在茶盏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曲一下,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你不问为什么?” 宋矜不看他,嗓音却绷得有些紧,“这本是我提出来的,如今顺心遂意,有什么可问的?” “……沅娘。”谢敛紧紧扣着那杯盏,身体微微前倾,嗓音发沉,“你早就想我答应?” 宋矜沉默好半天。 她才抬起眼帘,有些恼地道:“谢先生,你好生啰嗦。” 谢敛目黑如漆,直直望着她。 这样的目光,像是藏着千言万语。然而此时此刻,纵然有千言万语,也该被一纸和离书抵消。 宋矜起身取来笔墨纸砚。 她挽起袖子,亲自为他研墨。 铺纸研墨完毕,她将笔递到他跟前,低垂着浓长的眼睫提醒他,“请先生立刻拟出来,我也有事有要与你说。” 谢敛仿佛有话要说。 却又迟迟没开口。 “当日和先生成亲,既是权宜之计,也未必没有看先生奇货可居的意思。抠群扒吧散令期其吾叁溜日更,完结文还有开,车小视频如今先生果然重回京都,位及宰辅,可见我当初的做法是没有错的。今日履约和离,来日我阿爹的案子要谢先生出手帮忙时,还请谢先生相助。”宋矜说。 谢敛沉默片刻,道:“我会履约。” 青年接过她手里的笔,微一思索,动笔即陈。片刻间,一则和离书便被他拟好,摊在桌面上。 谢敛说得不错,他的字有欧体的影子。 也许是读书人常年埋首案牍的缘故,他的一手字,比起她的功底还要深些。 宋矜有些恍惚地看着和离书。 很快,她醒过神来。 忍住鼻尖无意识的酸涩,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将和离书递给他,宋矜方才开口说道:“三姨母远嫁多年,前些日子传信来京都,说是得了重病。母亲如今身体不好,让我去看望姨母,这两日便要出发。” 谢敛有些意外。 他问:“这么急?礼品和药备了不曾?” 宋矜视线落在和离书上,心下有些微嘲。如今签下和离书,两人已经没有干系了,他做什么这么仔细? “时间紧急,路上再行购置吧。”宋矜还是回答了,又说,既然这件事定下了,我明日启程。” 谢敛应了声。 却迟迟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宋矜别过脸去,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芭蕉。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真切感,好像之前的猜测都成了泡影。 这场雨下了一夜。 宋矜听了一夜春雨。 没等到天色朦明,她便冒雨起身出发。 城中百姓尚在沉睡中,只有上朝的官员们骑着马、披着箬笠,穿过长长的街道往皇城去。 宋矜坐在马车中,冷得拢紧了斗篷。 此时真真正正要出城去,她一颗杂乱的心才静下来,困乏感瞬间淹没了她。 趴在小几上,宋矜几乎睡着。 马车辚辚的响动声混杂着雨声,远处的马蹄声渐近,溅起满地水花。宋矜恍惚听着马蹄声,在入梦前,被惊得又清醒了一分。 车帘陡然被人掀起。 冰冷的水滴顺着帘角甩在她面颊上,冷得一激灵。 “娘子,郎……谢大人来了!” 宋矜的睡意陡然消散,睁眼望向车外。 冷风卷着雨丝吹打灯笼,晃动的火光照亮马匹锃亮的脚蹬,往上是青年被雨彻底打湿的官服衣摆,淅沥流淌着雨水。 大概是太过匆忙。 谢敛没有披蓑衣,只不伦不类带了一顶斗笠。 雨水斜着打在他面上,从眉眼往下,汇在坚毅利落的下颌滴落。他湿淋淋勒马在车前,斗篷下视线射落在她身上。 若是往日,她必然会让人去送伞。 但此时此刻,她抿唇不语。 谢敛翻身下马,却并未朝她走来。青年踩着没过小腿的泥水,径直走到道旁,仰身折下一截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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