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应当是觉察到了,他是故意借口,不在家中接待她。 “不必了。”谢敛回头瞥了一眼,见有人追来挽留,不再多话,“下次见到阿念,也不必再理她。以你如今的身份,不必再与她们往来,免得惹人议论。” 宋矜愣在原地。 她原本以为,谢敛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但才回过神来,追来的婢女不论青红皂白,张口便嘲讽道:“宋娘子,您便是不想挽留谢大人,也不必孤男寡女地留着谢大人!” 这话劈头盖脸,又是说她表里不一,又是说她不守规矩勾引谢敛。 宋矜脸烫得厉害,反抗道:“我并未……” 婢女插了腰,十分尖刻地打断她,“谁家好人家的女郎,不带婢女,就敢孤身和郎君凑在一起?何况,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宋矜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摔倒,在别人的眼里是什么模样。 她有点羞窘,但更恼怒于对方的胡扣帽子。 可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起。 宋矜立在原地,脸颊火辣辣地烫,难堪得眼睫都在颤抖。 但还未及开口,身侧便响起一道徐徐的嗓音,透着些高位者的压迫:“留着宋娘子交代几句话,倒是本官的不是。” 那婢女面色一变,霎时间支支吾吾:“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谢敛微讽,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宋矜都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谢敛一眼,可他面上确实是一派的公事公办,不近人情的冷漠。 “宋娘子,奴婢只是提醒您如此不妥……”婢女怕谢敛,只好哀求宋矜。 宋矜却不傻,反而问道:“以傅家的规矩,总不至于教你这般轻嘴薄舌。你不感恩谢大人矫正,反倒还来我跟前搬弄是非,是觉得我好欺负么?” 谢敛淡瞥她一眼,似乎并不反对宋矜的说辞。 相反,他帮了宋矜。 婢女脸色惨白如雪。 她是知道谢敛冷漠性情的,自家女郎都捂不热。但很明显,谢侍郎待这位宋娘子,竟比她家娘子还要好上百倍。 好在远处有人过来,婢女屈膝行礼,奔向了自家主子。 宋矜恍然觉察过来,谢敛方才的话并不是嫌弃她。 是真心觉得,傅琼音和秦念并不好缠,理所应当地让她离这些人远些。但以他的身份来提醒,未免有些古怪,实在是太过于…… 有些过于亲昵,分明秦念才是他妹妹。 虽然他有恩于她,又与她有一桩秘不可谈的婚约,可也没有这么身后的交情。 “沅娘。”秦念喊道。 宋矜回过神,才意识到几个熟人都跟了过来。再不远处,还缀着几个可能不太熟,但厚着脸皮跟过来的女郎与郎君,全都眼巴巴看着她和谢敛。 哪怕没什么交情,宋矜也知道,谢敛的名声实在太大了。 开年便弹劾了皇陵案,又解决了前不久的太后逼宫。无论哪一桩事,都是轰动天下的大事,令人又敬又惧。 既然傅琼音和秦念来了,她便朝着两人走去。 章四郎也被拉了过来,但他脸色很臭,看都不看谢敛。扭着脖子,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催促道:“有什么话,不能叫人传个信?” 傅琼音道:“谢世兄,我们准备一起联句。你的文采一向好,又是翰林,不如来给我们做评委吧?” 秦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抱着傅琼音的袖子起哄:“阿兄,你就答应傅姐姐吧。” “还堆着一堆案子。昨日也答应了老师,只休沐半日,下午便要继续去上值。”谢敛对秦念态度堪称和蔼,如兄长那般宽容,但又带着威严,“你与傅娘子玩够了,回去记得练字。” 秦念脸一垮,哼了声。 目送谢敛远去,傅琼音的目光梭巡在谢敛和宋矜之间,忽然冷笑了声:“巧得很,沅娘说过了话,谢世兄倒是就忙了起来。难不成,你家里的事情,还没被谢世兄解决完不成?” 谁也没料到傅琼音迁怒,宋矜都一愣。 她不能得罪了傅琼音,也没必要得罪,“我只是和谢大人道了谢。” 傅琼音身边的丫鬟,却借机凑到傅琼音耳朵边上,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果然,傅琼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是死死地盯着宋矜。 她唇角往下一拉,“宋娘子,我邀你来同游,不是让你踩着高枝勾引……” “世妹这是做什么?” 一直面色不善的章四郎开了口,眸色锐利,明显是警告傅琼音。 宋矜不说话,她本来也不想来。 何况父兄入狱后,那段日子她听习惯了冷嘲热讽,反倒不会真往心里去了。 但章四郎的话,明显是热闹了傅琼音。 傲慢的女郎恼怒地转身就走,秦念和一众女郎去追。其余郎君们更加默契,找了借口,三三两两都如鸟兽散了。 人都走了,便只剩下章四郎。 他又恢复了之前的面色,笑眼温和,对着宋矜拱了拱手,说道:“我父亲早就惦记你了,只是之前有所不便。今日已经下了帖子,世妹记得来我家中,父亲必然有话与你说。” 宋矜也想见章永怡,只是没有机会。 她点了点头,又犹豫了片刻,问道:“谢大人不是与章郎君是挚友么?方才谢大人似乎,看着有些不太好。” 刚刚谢敛的脸色太难看了,周身的血腥味很浓,浓烈的苏合香都盖不住。 况且她久病成医,能感觉出谢敛周身细微处的不对劲。 她很笃定,谢敛受伤了。 “你问我?”章四郎短促地笑了一下,这笑意不乏促狭,“宋娘子和含之走得这么近,怎么不去问一问他?他对不认识的人,尤其是小娘子,从来是不搭理的。” 宋矜听出章四郎的意有所指。 但她并不觉得,谢敛这样冷心又狠心的人,会对她存什么男女私情。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有些好奇。” 章四郎不置可否,只道:“你若当真好奇,可以今日便来我家中,含之今日恐怕是要去我家里办案。” 宋矜微怔。 吃过午饭后,宋矜便去了章府。 上回千难万难进去的府邸,今日由仆从领着,过了华丽威严的照壁,绕过曲折的抄手游廊,顺着鹅卵铺成的苔草小路,穿过月亮门就到了章永怡的书房前。 她还没进去,就猝不及防撞见一道背影。 谢敛躬身立在竹影下,伸出绀青广袖下,一双失去血色冷白的手。站在他面前的佝偻矮老头,矮小枯槁,握着戒尺狠狠地打在他掌心。 宋矜始料未及,要躲都来不及躲。 佝偻着腰的老头抬起脸,径直朝她看过来,笃定地唤了她一声,“沅娘,过来。” 与此同时,垂着头的谢敛也朝她看来。 他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的脸上,眉眼浓黑若深不见底的深渊。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宋矜也看出来,他衣摆上驳杂的深色,应当是被血浸透了。
第18章 子规血(三) 他似是意外,瞳孔微微一颤。 宋矜连忙收回目光,刚刚看到的画面却没有从脑海中消失。她记忆里好看的手沾着淋漓的血,顺着指骨,往指尖下一滴一滴坠落。 由此可见,章永怡下手极狠。 官场上的师生,到底和学堂里的夫子学生不一样。她一时间,既觉得两人关系甚笃,又好奇谢敛到底犯了什么错处。 才让章永怡对他动起板子来了。 “家里人都还好?”章永怡问她。 宋矜对他行了礼,点头道:“家人都好,母亲也准备前来道谢,只是病情尚未痊愈,只好暂时等等。”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章永怡目光很亲切。 章永怡将戒尺丢开,看她时,眼底多了几分欣慰和笑意,又说:“转眼这么大了,瞧着也确实好了。这里不大干净,向文,带沅娘去你母亲那,你母亲必然也挂念着她。” 宋矜忍不住看向谢敛。 不过半日没见,他的脸色更苍白了。而章永怡所说的不干净,指的明显也是谢敛身上的血,但好端端的刑部侍郎,又怎么会满身是血? “世妹随我去母亲那坐坐吧。”章四郎道。 宋矜迟疑了一瞬间,还是看向章永怡,问道:“谢大人,他……” 她才一出声,除了谢敛,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 宋矜有些局促,轻声道:“谢大人的脸色,看起来失血过多了。若是再不止血,恐有性命之虞,章伯父。” 四周岑寂。 只有竹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落了青石满地,疏影斑驳。 谢敛周身绀青衣袍暗沉,面无血色,悄无声息地立在竹林下,仿佛随时便要融进黯淡的影子里去。但空中血腥味浮动,令人难以忽略。 良久。 章永怡道:“含之便随四郎一道,到你师母那拿药去。” - 三人一道,章四郎却一言不发,一个人闷头走在前头。 主人家不说话,宋矜也跟着沉默。 但隔得这样近,她能闻见谢敛身上浓烈的血腥气,远比今日上午还要强烈,几乎彻底将他身上的墨香盖住了。 行走间衣袂翻飞,裸露出他苍劲的一截手腕。 从他指尖滴落的血迹,是有未包扎的伤。 她看着走远的章四郎,心中思忖。 片刻,宋矜从荷包中倒出一粒药丸,对谢敛道:“这药丸益气补血,效果向来不错。” 谢敛走得慢,但步子比她大。 他骤然止步,身形晃了一下,乌黑如雾的眸子慢慢聚焦,缓声说:“不必。” 眼前的少女眼含担忧。 谢敛终于迟缓地、疑惑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些奇怪。她向来忌惮他,也曾仇视他,心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对他的不利推测。 但她,有什么好担忧的…… “谢大人。”女郎出声。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额头便被人轻轻探了一下。 对方手指柔软清凉,风一般掠过去。如果不是她的衣袖带起一阵苦涩的风,微痒的呼吸洒在他下颌处,他几乎要怀疑那是一阵幻觉。 “高热。”宋矜说着,又补充,“看你面色,失血恐怕极为言重。” 谢敛点墨般的眸子眨了一下,他略带苦恼地皱了眉,又舒展开。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变得很钝。 失去了平日里的敏锐,有些场面,他应付起来便有些无所适从。譬如眼前说话的宋矜,她捏着丸药,又说了句什么,反正他耳边嗡鸣听不清。 谢敛没有动作。 对面的少女僵持好久,终于伸手握起他的手腕,给了他一颗浅褐色的丸药。 终于,他听见她说:“吃了它。” 他短暂地抿唇,终于听话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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