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眼睫微颤,微弱而温柔的灯光,仿佛流水般涌入他漆黑失焦的眸子,添了一点光华。 谢敛的表情在茫然与疑惑之间,最终化为沉寂。 “……宋娘子。”他嗓音沙哑,甫一开口便激烈地咳嗽起来,唇边溢出鲜红血迹,“这是何镂的地方,你不该……还是少来。” “我以为,谢大人又要让我离你远些。”她说。 谢敛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谢敛笑。 青年生了极其清隽俊秀的面貌,只是平日里太过冷漠了些,便很难令人注意到。此时微微一笑,乌黑眼底光晕隐隐,苍白面颊上血迹殷红,有种触目惊心的脆弱美。 “我拦不住。”他只道。 宋矜却摘下耳饰、璎珞,窸窸窣窣打开坠子,摸出几颗丸药地给他,“是镇痛止血的。” 她一抬头,察觉到谢敛在看自己。 宋矜有些赧然,轻声解释道:“我没法做别的,比不上他们,谢大人不要嫌弃。这些药丸都是我亲自配的,何况别的东西,我也带不进来。” 青年垂下眼,眉尖微蹙低咳。 片晌,他才说:“没有旁人了,谈何嫌弃。” 宋矜疑惑:“……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谢敛的意思是,除了她,没有人再来看他或者是做点什么。 但仔细回想她四处听到的传闻,还有本就得知的消息,确实是这样。 谢敛涉嫌结党与谋反,章家彻底与他割席,断绝了师生关系,才没有被牵连。秦念则亲口泄密,被傅琼音接去了傅家,也算是舍弃了兄妹之情。 昔日老师、朋友、亲人、爱慕他的人, 都找到了躲雨之处。 “他们只是有苦衷,”宋矜没料到,有朝一日是自己宽慰谢敛,“我下回会再来看你,再帮章世伯、世兄、阿念给你带话。” 她摊开手,递给谢敛。 他却迟迟没有起身,有些无奈地扯了一下唇角。 “我有些不便,可否再……靠近一点?” 宋矜一愣。 她身体前倾,脸贴着栅栏向谢敛递过去。 但两人之间,还是隔了好大一段距离。 很明显,除非是谢敛自己走过来,她手里的药丸没办法交给他。 谢敛蹙眉,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缓慢地动了一下肩膀,直起身体想要站起来。但就是这微晃的一下,宋矜瞳孔都缩起,忘了收回紧盯着谢敛的目光。 ——他的后背像是被人,活生生用刀劈了无数刀。 血肉早就糊作一团,翻卷处裸露出森白的脊骨,生出幽黑的脓血,斑驳覆盖在他背上。 他若不是靠着墙壁,伤口恐怕惹来虫鼠咬食。 但刚刚到现在,谢敛的神情都是近乎倦怠的平静,仿佛那些可怖的伤痕,都毫不存在。 他走得非常慢,铁链叮伶作响。 几乎每走一步,他的脸色更苍白一分,肉眼可见地泛出灰败的青灰色。终于,谢敛的身形一晃,仓促狼狈地摔倒在她面前。 “谢……谢大人。” 谢敛缓了很久,眼前的黑暗才被驱散。 他仰面看宋矜,女郎眼里蓄满了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她蹙眉哽咽,却又不敢发出声音,竭力想要把悲伤压抑住。 从前她见受刑的阿弟便是。 谢敛有些无措,撑起身子挡住后背狰狞的伤疤,“抱歉,吓到你了。” 宋矜哭得更厉害了。 她朝着他伸出手,谢敛以为她要递丸药,于是竭力摊开疼得抽搐蜷曲的手指。 但他的手,被她轻轻地握了一下。 意识因为无时无刻忍受痛苦变得迟钝,触觉也一样。他几乎有些恍惚,才感觉到少女柔软微凉的指尖,轻轻抓着他的手,有种介乎温柔的安抚。 疼意撕扯灵魂。 他仿佛在被扯散之前,别人轻轻拢起。 “对不起。”宋矜眼睫扑簌,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我若是提前知道,也许不会急着翻案……” 但当时,她很怕阿弟会因此死掉。 也害怕阿爹从此蒙冤。 她也没料到,谢敛也因此受到太后党的猛烈报复,以至于受到这种折磨。 “不与你相关。” “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 谢敛语调一如既往平静冷淡。 宋矜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因为忍痛而抽搐。但却推了她一下,接过她手心的药丸,避开了两人的接触,整衣靠坐在栅栏前。 “宋娘子,死在肃清朝野之后,是谢某为自己选的路。” “切勿自责。” 宋矜仰着面看他。 青年内敛冷淡、骨相凛然,仿佛赴死才是他的使命。 她的心脏跳得非常快,快得几乎窒息。 以至于从她心中刚刚滋生出来的念头,在短短熟息之间,蓬勃生长到再难以抑制住。 ——她想救他。
第21章 子规血(六) “大人冷吗?” 女郎嗓音温和,谢敛抬眸朝她看过去。 囚室肮脏晦暗,血腥可怖。 女郎却面颊干净温和,雪衣乌发莹润清洁。她端坐在稻草上,秋水眸如同蒙着雾,安静又柔韧。 她如春日草木上,细微的雨露。 无声而清澈,带着微凉的气息,柔和地带来抚平伤痕的生机。 他藏在袖内的手背抽搐了一下,被他扣紧掌心按捺住了,某些念头却有些不受控。 谢敛点头:“有些。” “我来得急,明日给大人送衣被。” “明日卯时末、辰时初,大人若是醒得早,便稍稍等等我。” 谢敛心知不会有明日了。 但他还是近乎温和地点头,说道:“好。” 何镂今日放她进来,不过是刻意借宋矜羞辱他。 昔日他帮宋矜时,得罪了何镂,以何镂睚眦必报的性子,恐怕会趁机对宋矜做些什么。 即便如此…… 他的目光,还是不经意落在女郎清浅的笑颜上。因为高热,寒意从骨头缝儿窜出来,冷得他垂睫轻颤,微抿了乌青的薄唇。 谢敛的手虚搭在冷硬潮湿的地砖上,蜷了蜷指尖。 他喉结微动,将注意力从躯体的痛感上剥离回来,重新思考与眼前人有关的事情。 “让阿念陪你。”他又说。 秦念是老师的女儿,连傅也平都要给几分面子,何况何镂。 再说,秦念和宋矜的性子不大一样,无论到哪里都吃不了亏,总能让自己过得好。 “秦娘子?” 宋矜只轻声说了句,眼神闪烁。 她似乎还以为,他不知道秦念已经被傅家接走了,不忍告诉他真相。 “我想交代给她几句话。” 谢敛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眼底多了几分暖意,信口胡诌了个借口。 眼前的女郎点了头,又说:“我不一定能见到她……” “她会来。”谢敛说。 她点头,催促他:“将药丸吃掉两颗。下次若是疼得受不了了,再一次吃两颗。” 宋矜说话时,耳边的坠子微微颤动。 折射着灯光,明明灭灭。 他拈着从她耳坠子上取下来的药丸,眸色平静,放入口中。 浓重的苦涩在舌尖化开,霎时间压抑住了唇舌间的铁锈味,鼻腔却升腾起一缕极淡的荔枝甜香,久久不散。 谢敛眼睫微颤,低咳出声。 “……水。” 女郎手忙脚乱,再刑房桌子上倒了碗水,递给他。 她似乎松了口气。 谢敛不着痕迹地抽回目光,只去接过那碗水。 黑陶碗粗糙,衬得女郎手指莹润。 他接过时,对方怕他抬不起手,忽地往前送了一下。他本来还捧起,手便搭在少女的手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他滚烫的掌心。 女郎睫羽微颤,受惊的蝴蝶般。 谢敛只觉掌心灼烧得几乎麻木,热意一直撺到心口,连意识都仿佛沸腾了似的,险些难以自控。 “多谢。”他有些不自在似的,轻轻撇开目光,“向文与我年少相识,不仅是同僚,还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你与他在一处,必然琴瑟和谐。他虽然爱玩闹,却不会胡来,宋娘子不必……” 谢敛察觉到失言,顿了顿。 哪怕是章四郎是他的挚友,说到闺中的话,他心中仍旧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回避。 “恕我不能观礼。”谢敛闭了闭眼睛,心中异样变得更加强烈,准备好的措辞仿佛无法说出口。 但错过了今天,恐怕永远没有了时机。 他沉默一会,还是说道:“恭贺宋娘子与向文白首相携、笙箫和鸣。” 眼前的少女愣了一下,眼底竟也浮现几丝无措。 她攥紧了缥水碧的百迭细褶裙,微微抿唇,还是蹙起眉心反驳道:“我与他并不相熟,温伯母也只是想要收留我,并不是……” 宋矜越反驳,就越是心虚。 一旦嫁娶,无论此时的意图是什么,她和章四郎的一辈子就绑在了一起。 她近乎惘然地看向谢敛。 他说:“老师当日将玉珏给你,意在让我护住你。好在你并无此意,并未声张,幸而没有影响宋娘子的声名。四郎比之我,确实更为合适,想来老师师母也更为放心。” 她不肯提私情,谢敛竟也顺着她避开了。 宋矜心里越发杂乱,说不出是心虚,还是别的念头,乱糟糟在她脑中不停地吵。 但眼前的谢敛,如此平静。 乌瞳如墨般沉寂,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端正而清癯坐在阴影里。 他仿佛完全不知道她的苦恼。 宋矜为此,心中生出隐秘的难堪。她有些狼狈,避开了谢敛专注的目光,脑子里混乱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最初的念头。 她说:“谢大人,你没有为自己想一想后路吗?” 为什么要连她的退路,都替她想好了。 自己却甘心赴死。 但这话说出来,宋矜没有从谢敛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自怜自苦,仿佛本就认为自己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轻咳了声,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灼人,谢敛抚着陶碗,摇头道:“不必可怜我。” 宋矜仓促收回目光。 她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她并不是可怜他,而是觉得愤怒? 愤怒于他明明是保护汴京城防,却被说成谋逆。愤怒于他明明是帮陛下拿到实权,却被说成挟天子。愤怒于他诛杀了为祸朝纲的太后母族,却被说成杀人如麻。 谢敛不自怜, 当然也不会愤怒。 一个人,只要不觉得自己可怜,旁人便没有资格去怜悯他。 “我是盼望谢大人好好活着,来日东山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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