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雾气笼住汴河水。 宋矜灼烫繁杂的思绪,在冰冷的无边丝雨中,终于被浇灭。 她闭了闭眼。 又再度睁开,捏紧了手里的庚帖。 - 这一夜,不仅宋矜难捱。 连日的酷刑下来,不仅失血过多,伤口也因为化脓而引起高热,从内往外地被痛意裹挟。 冷汗浸湿囚衣,乌发与血粘结在颊边。 谢敛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地半阖着眼,抬脸借狭窄的天窗等候天明。但长夜漫漫,四周悄无声息,那扇狭隘的天窗始终漆黑一片。 他的意识早已模糊,想不起别的。 口中焦渴发苦,骨头缝里扑腾冒冷气,本能的干渴和寒冷令他无暇多顾。 谢敛眼睫毛被血汗打湿,粘结成一绺一绺,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他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偶尔有虫鼠爬过去,带起的声响才令他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想要一碗水。 还想要一件干净温暖的衣服。 若是再贪心一点。 还想要两颗带着些微荔枝甜香的药丸。 但很快,他便压制住了这份不该有的念想。 将要死的人,不该有任何妄想。可痛意自皮肉处烧灼,骨头缝里啃咬,连意识都想是被千百条丝线绞拉,令人挣扎着想要一点慰藉。 天窗外,终于挣扎着投入几缕光亮。 宋矜还没来。 狱卒刚刚吃过朝食,随手拿袖子抹了把嘴。 朝他走来,居高临下打量了几眼。最终目光落在他乌青而血肉模糊的手指上,啧啧了两声,问道:“谢大人倒是能忍,还没晕过去。” 伤若是太重,又高热不退。 晕过去了,多半也就醒不过来,交差当然也轻松许多。 谢敛只当不懂话中深意。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想要开口,干涩的嗓子却发不出声。 狱卒做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见他挣扎了半天,只能吐出两个嘶哑的字节。于是走到跟前,听出他要的是什么,唇边扯出一点笑来。 “要喝水啊。” 说着,狱卒沉下脸。隔夜的冷茶兜头泼下去,他抬脚便踹,“还当你是官老爷不成!” 谢敛面色平静,不见恼色。 他侧过脸,看不清眼底情绪,水渍顺着下颌一滴滴溅落,带起细微声响。 “什么时辰了?” “昨日来的女郎,来了吗?” 他嗓音沙哑,发声很艰涩。 刚一问出口,谢敛便有些后悔,盼着有人能来看一眼他……本就是不该有的念头。 “昨日的女郎?” “我们大人看上的人,回来找你?谢大人,你倒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如今是什么模样,也敢……”狱卒讽刺人起来,没完没了。 谢敛垂眼,不再说话。 那便是宋矜没有来。 狱卒们未时换值,此时已经过了未时。 天色大亮,他微微仰起脸,看着那扇明亮到几乎刺眼的天窗一会儿。然后再次闭上了眼,喉结微动,渴灼和寒冷被他再次咽下,默默忍耐。 但狱卒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但如此,他一面说着挖苦讽刺的话,一面再次捣鼓起刑房里的器具起来…… 日光逐渐西移。 血流得越来越多,体温也越来越高。 谢敛渐渐感知不到疼痛,也感知不到干渴。 但他还是冷、越来越冷,四肢百骸都冷得发颤,不由自主地痉挛……他逐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只觉得冷,想要蜷缩起来。 太冷了。 谢敛冷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是本能地挣扎着睁开眼,恍惚地看了一眼天窗。 但天光由亮转暗。 西沉的太阳很快会归于黑暗。 今日的刑罚结束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狱卒也累了,随手丢开弄坏的刑具,起身出去等着换班。他转身出去时,却没有留意到,刑具破碎的一片卷刃掉在了哪里…… 谢敛冷得浑身僵硬。 无力而不受控制的手指,花了好半天,才捡起草里的一片卷刃。 他垂着眼, 花了一会儿,才从重影中找准了自己的脉络。 “谢大人。” 牢狱往外的通道尽头,有人唤了他一声。 谢敛眼前有虚影,只能停下动作,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眸子逐渐聚焦,他看见一道纤细的影子朝他跑来,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如同她耳上的坠子。 可能是宋矜。 谢敛默不作声,将卷刃藏入掌心,微微抬起脸。 “……是宋娘子?” 女郎发髻有些散乱,脸色泛白。 她越走越近,手里明亮的灯笼散发出柔和的、温暖的光亮,终于将他身上的冷意驱散了一些,连几乎凝滞的血液都似乎终于流淌了起来。 幽暗的囚牢内,唯有她被笼罩在光亮里,连头发丝儿都透出明澈的光华,纤尘不染。 他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只问:“怎么这么晚才来?” 女郎窸窸窣窣,打开了门。 她好半天都没有说话,等到开口,嗓音竟然有些哽咽。 “本来能早一点,但何镂……” 谢敛从她语气中,听出十分明显的委屈、怨愤,还有一点几近于撒娇的抱怨。 但她也在害怕,颤抖的尾音藏不住。 看向他的目光也是,明明已经在百般遮掩,眼睛里的雾气却越凝越浓。很快,便如枝叶上颤颤巍巍的露水,立刻就要滴落。 谢敛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揩掉。 这全然快过于迟缓的意识,手里的卷刃落在地上,叮地一声脆响。 女郎动作很快,想要来拾。 本能的难堪令他抬手去遮,口中转了个话题,“卯时初,未时末,你为什么没有来……宋娘子,天色已经黑了。” 但她动作更快,捡走了卷刃。 他的难堪直白地摊开在她面前,被她皱着眉直视,仿佛瞬息间就看透了他的软弱。 谢敛别过脸。 她说:“去和章四郎退婚了,我不与你婚约作废。”
第23章 子规血(八) 这句话可以有许多含义。 谢敛的思绪太过于迟缓, 目光落在她身上,脑中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她的意图是什么。 他几乎想要问一问她。 然而女郎的注意力, 明显在那张薄而脏的卷刃上,抿唇垂眼无声打量。 她将它翻来覆去, 有些气恼。 “我若天黑也没来……” “恐怕此生, 都见不到谢大人了。” 他的注意落在天黑两个字上, 眼睫微颤。谢敛陡然反应过来, 刚刚他脱口而出问了她什么话, 神情陡然间有些狼狈。 问出口时,他是带着期盼与诘责的。 他在指望宋矜来。 谢敛平生第一次, 不仅觉得自己无措, 还觉得自己卑鄙。 “我……”谢敛眉间微蹙,隐有不安。 但对方却陡然靠过来,指尖搭在他的脉搏处, 轻声说道:“我今日险些被何镂轻薄,好不容易才来。谢大人,你可想过, 我若是见你……” 谢敛小指轻颤,手背僵硬。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一时间难以抽开,沉默半晌却只能道一句:“抱歉。” 但这句话, 并不足以表达情绪。 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弥补, 可看着她水雾弥散的眸子, 明显是受了惊吓的模样。惯来端方的举止, 再度成了束缚他的绳索。 谢敛什么也没有做。 眼前的少女指尖搭在他腕上,神情专注。 “伤得很严重, 但短时间不会危及性命。” “他们大概故意的。” 说完,女郎又朝他看过来。 谢敛本能避开了目光。 不过她似乎待他亲近了许多,又往他面前靠了靠,仰脸端详他结了血痂的眼睫,藏着荔枝甜的呼吸洒在他下颌处。 有些痒,但带着暖意。 令他既想要避开,又想要靠过去。 谢敛脊背僵硬,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以越线的姿态打量。 “原来没有伤到。” 她似乎松了口气,从腰间取下水囊,倒在帕子上打湿了。 女郎又犹豫了一下。 她在看他,似乎是等他做出反应。 在他要接过手帕前,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径直仰身按在了他的下颌骨处。另一只手拿着帕子,轻柔地、有点小心地擦拭过去,直到他的视线清晰起来。 宋矜身上带着极浓的药香。 广袖微动,带起的风便驱散了空气中潮湿粘稠的血腥臭,留下隐约一段荔枝甜。 “宋娘子。”谢敛道。 女郎朝他看过来,雾蒙蒙的眼睛倒映着灯光,就像是万千把细碎的星子。 她安静看着他,带着令他渴望的暖意。 谢敛却不知如何启齿。 他知道何镂是什么样的人品,怕她果真因为他受了委屈。但他又不愿她受了委屈,就连问出这样的话,都仿佛是玷污惊扰了她。 良久,他又道:“抱歉。” “没关系。”她似乎并不想听他道歉,反而又问他,“你渴吗?” 谢敛失去血色的唇已经干裂了。 他眸子黑沉不见底,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念头,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宋矜有些不相信。 但人是没办法忍住饥渴的。 她也不觉得,谢敛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骗自己。 于是她收回水囊,有些不好意思。 让蔡嬷嬷来送的东西,全都没能送进来,应当是被蔡嬷嬷都带回家了。还有秦念,她今日虽然很忙,却特意去了傅家找秦念,可她不肯来。 她想了一会。 伸手去解自己的褙子。 因为体弱的缘故,她总是比寻常人多穿一件衣裳。此时快到孟春了,寻常女郎已经换了轻薄春衫,但她外面的褙子却还是夹了绒的。 褙子里间还有一件衫子。 将这件褙子给谢敛御寒,毕竟是她说到了没做到。 “宋娘子。”谢敛打断了她。 他挣扎了一下,额间渗出细密冷汗,连脸色都瞬间惨白了许多。但她将要解开的衣襟,被他打扰,再次严丝合缝地对好了门襟。 宋矜有些迟来的羞怯,顿时无措。 她小声解释:“我里面还有衣裳,这件给你御寒。” 谢敛不做声。 宋矜继续问:“你不冷吗?” 月华自天窗投进来,照在谢敛乌黑的发丝上。 他一半侧脸在月华里,一半藏在阴影里,使得眉眼都深邃了许多。在如此内敛的眉眼下,宋矜看不透他的情绪,只觉得他似乎并不是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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