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哑然,无形转了个话题:“我有些怕火罢了,并未多想。” 她狐疑看着他。 “哦。”她点了点头,有点认真地补充,“怕火也没关系。我已经学会生火了,日后我帮你就好,只要谢先生不要嫌我笨拙就好。” 谢敛忽然不明白自己方才的忐忑。 他不由低笑了一下。 “我确实杀了不少人。”刚刚避开的话题,此时仿佛没有了遮掩的必要,“这些人里,绝大多数当真犯了事,但也有不少人被无形中卷进来。” 宋矜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幼时随阿爹去赴任的路上,途经沅水,遇到了一些坏人。阿爹告诉我,若是想要铲除所有的坏人,必然要牵连数不尽的好人……” 女郎微微抬起脸,和他说:“阿爹说,他若是因此害了好人,也成了坏人。” 谢敛应证了心中猜测,只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那是当时的恶人,是千秋万代的好人。”她语调有些闷,像是求证似的看他,“就像谢先生做的事,尤其是新政,不也就是这样吗?” 谢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沉疴恶疽要用刀剜除。” “执刀者若是罪人,那也只怪圣贤无眼。” 谢敛只道:“大逆不道。” 宋矜反驳:“与谢先生同行,恐怕已经大逆不道了。” 两人目光陡然接触,各自如同被燎到般撤开。 谢敛心口跳得很快,他纵然知道自己满身罪名,为世人所不容,却也忍不住生起贪念。 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 起先他不过是不愿在宋矜面前自戕,后来便是不忍让她见到他死后一具尸身,再后来便无法真的死了令她努力作废……到如今,他竟然想要真有她同行。 左右,他如何狼狈、难堪、懦弱、恶毒、冷血。 她都一路看了个干干净净。 “……沅娘。”他喉间微动。 女郎看过来,她迎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有点冷,你能不能……” 谢敛看懂了她要撒娇的意图。 他几乎本能答应,可想到已经做好的决定,心口刚刚涌起的热度一寸寸冷去。最终只是背过身,坐在为她挡风的位置。 - 除了谢敛,这一夜大家都有些不安。 虽然拿主意的人是谢敛,可实际上去请君入瓮的,却是他们。尤其是那几个差役,简直面如土色,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险些也跟着谢敛陪葬了。 但也算是谢敛救了他们。 经此一事,几个差役竟然和王伯田二郎亲近了几分,也不故意生事了。 与此同时,宋矜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沿途医馆看过,开的药一帖一帖吃下去,却收效甚微。为了防止路途颠簸,导致宋矜病情变得更加厉害,干脆暂时停留在江陵。 一则,找医术高明的大夫为宋矜诊治。 二则,等候章向文来接宋矜回京。 但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宋矜的病却迟迟不见好,整日里昏睡的时间倒是要比醒过来的时间多,向来爱笑的蔡嬷嬷都以泪洗面。 宋矜醒过来的时间很少,大多数在半夜。 谢敛是日夜守着她的。 因为常年多病的缘故,病成这样也不是第一回 了。 可往日守着她的都是蔡嬷嬷,此时换成了谢敛,她还有些意外。毕竟她醒过来的时间少,往日蔡嬷嬷忙着熬药,她醒来都不一定能见到。 如今倒是一整夜,便能看到人。 就是谢敛不爱说话。 她虽然病着,却还赌气。 趁着谢敛还在看书,她干脆再次闭上眼去,装作没有醒过来。但一醒来喉间就作痒,她只好皱眉忍着,越忍越是难受…… “睁眼。”谢敛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因为嗓音平静,便无形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吃了枇杷膏再装睡。” 宋矜更恼了,她铆足了劲儿侧过身去。 她虽然叫他谢先生,可也不是让他当夫子教训她,难道她不听话还能打她手板子不成? 又不许她跟着,又不许她装睡。 宋矜等了会儿,迟迟没等到谢敛再说些什么。 她得逞了,被病痛折磨得压抑的心情都舒缓了不少,靠着软枕发了会儿呆。若是章四郎真来了,她又病得如此灰头土脸,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何况,谢敛都不让她跟。 正胡思乱想间,有人靠了过来。 修长的影子投在她身上,混杂着体温的苏合香与皂角香漂浮在帷帐间,广袖无意间拂过她指尖,宋矜顿时间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被他衣袖盖住的手指痒到发麻,后知后觉小心抽出来。 片晌,宋矜垂眼。 看谢敛坐在床边的身影,如松如竹,既清冷绝伦却又近在咫尺。 “先吃枇杷露 。”对方顿了顿,将准备好的枇杷露递到她唇边,骤然间低垂了凌厉的长眉,“再与我赌气,沅娘。”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尤为轻。 宋矜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隐约间,竟恍惚以为他带着几分示弱的意味。 她收敛心神,不肯理他。 但对方默然静坐时,带着种无形的坚持与示好,十分反常。不觉间,便如敲打更漏的水滴,在深夜里令她慢慢焦灼起来。 不对,哪里不太对。 宋矜挣扎了一下,想起上次夜里他才哄她睡觉,转头便吊着一口气给自己抛尸。不由轻轻看了谢敛一眼,笃定道:“你每次对我说好话,都是为了哄骗我。” 此话一出,她更觉不妥。 仿佛在说他是骗感情的登徒子一般了。 谢敛却似乎微愣,有些局促道:“我并未哄骗你。” “骗人。”宋矜轻声。 果然,谢敛沉默。 宋矜有时候最爱得理不饶人,十分促狭。此刻见他理亏,忍了忍,还是有点想挤兑他。可惜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他的枇杷露堵住了唇。 青年仿佛看破她那点小任性。 谢敛又恢复了慢条斯理,淡瞧她一眼,温声道:“沅娘,听话。” 这话既带着温和的警告,又带着包容的无奈,令她有些不好意思赌气。 但她还是固执道:“我不。” 谢敛沉默了片刻。 “你病得很厉害,”他如此说着,语调分明是平静的,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若我自岭南回京都,还会去看你。”
第40章 相思引(十三)已修 宋矜垂着眼, 默默赌气。 任由月影移墙,灯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始终不肯理谢敛。 恨他的人那么多。 他好像也全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天色不早了。”谢敛道。 “谢先生今年, 不过二十一岁吧。”宋矜忍住恼怒,隔着青纱帐子看他, “才过弱冠, 难道没有不舍的人或是事?” 然而话一出口, 她有些后悔。 谢敛年少失怙, 为家族所驱逐。 恩师已死, 亲人背弃。 昔日知交反目,旧日的同窗同年都与他分崩离析,反踩一脚的亦不在少数。 新政虽然改治时弊, 令无数人私下赞叹。 却只为他招致杀身之祸,其中权势调动,全然是为傅也平做嫁衣。 她一时间, 又有些自悔失言。 正要揭过这句话,青年却只瞥她一眼,语调一如既往地冷清, “没有。” 因为他这句话,宋矜心口发闷。 眼前的青纱帐子影影绰绰, 令她看不清谢敛的神情。她几乎要掀开来,举烛逼问到他面上, 却又无法问出口来。 “我呢?”她闷声。 谢敛端坐在床侧, 仍端着碗枇杷露, 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向来锋锐冷冽的眉眼低垂, 便有几分温润之意。但此时此刻,无声瞧了她片刻, 古潭般冷清幽深的眸底毫无波澜,伸手拨开了那道纱帐。 宋矜陡然间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想也不想,仓促拽住了谢敛的衣袖,转而追问:“那田二郎呢?他若离了你回京,恐怕即刻就被显贵下手了。” 谢敛不做声,只道:“沅娘,松手。” 宋矜仰脸,摇头:“我不。” 他弯下腰,一寸一寸抽出衣袖。 斑驳灯影照在他侧脸,一侧眉眼透出玉般温润光泽,一侧便如坚冰般阴郁冷冽。宋矜一时间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一样,至少是…… 有些不好说话的。 “明日,名医蔡振会来为你诊治。”谢敛只道。 她方才对他说的话,就被他这么轻易、且说一不二地避开了。 宋矜不是强势的人。 若是往日,她是绝对不会问到这个地步的。 “谢含之。”她仰身撩起纱帐,几乎贴到他眉眼间去,屏息追问,“你就全然不在意我吗?我一路到江陵,你猜我为的什么?” 烛火越烧越黯,纱影沉沉。 眼前谢敛眼睫低垂,眸底如回渊,瞧不出一丝别样的波澜。 宋矜觉得委屈,抿唇盯着他。 终于,谢敛掀起眼帘看她,语气平静而轻,“老师和向文会帮你父兄洗清冤屈。若我活着回京都,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你做得已经够了。” 他觉得,她只是因为为了父兄才保他的。 她难道不知道别的法子吗? 因为气恼,宋矜竟然反驳不出来。 她自顾自沉默。 谢敛看着发愣的少女。 他知道宋矜下嫁的缘由,是为了父兄背负的冤情,他哪怕是舍了性命也会帮她达成所愿。 她本来就病弱,却为了他鼓起勇气,迎着那么多凶悍恶意的人站出来,忍着胆怯嫁给他。 一路那么多危险,她学着和差役周旋,陪着笑脸装世故,尝试着为他上药、生火、披衣,一次次将他从生死间拉回来,又一次次因为他陷入危险。 这样的恩情,哪怕是千条性命都无法偿还。 所以,哪怕此后一路孤身向岭南,他也会挣出一条命出来,重新回到汴京城见她。 让她如从前一样。 仍是清贵无双的阁老家女公子,有人为她荫蔽出无忧自在的生活,不必忍着泪水求到谁人家,不得已当一个“无赖”的女郎。 “沅娘,”他喉间微颤,眸色内敛而沉,“我定然会活着回京都。” 然而眼前的女郎神情恹恹。 她抬起眼帘,“可我与你是夫妻,你在岭南吃苦,我在京都做什么?即便来日谢先生起复,我却与你成了名义夫妻,岂不是连夜便被休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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