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先生……”她有些慌。 宋矜本能挣扎, 不敢让他费力抱着。但很快,对方便抬手重新掀起斗篷盖住她,制止了她的动作。 “沅娘, 要见血的。”他语调温和。 宋矜眼睫一颤,没有乱动。 他一开始就安排好了,让她服了药, 被他抱在怀中带着处理完。但或许谢敛不知道,她自幼生病, 镇痛类的药物都吃出耐药性了。 随着行走,谢敛腕间铁链窸窣。 但不知为何, 他并没有急着起身上岸, 反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在谢敛停下后, 便有人闷栽在地上, 咚地一声导致船只猛地一晃。 宋矜趁机往外看,地上跪着人。 跪在地上的人, 是原本为他们撑船的船夫,此时被一刀刺中肋骨。他全身是血,口中咳出血沫子,手按在满地粘稠的血泊上才勉强没瘫倒。 火舌舔舐涂了桐油的船,顺风疯狂滋长。 船夫满是是血,趴在地上挣扎,脚底已经被火烧得一抽一抽。他伸手要拽谢敛的袖子,口中喝喝作响,迸发出强烈的哀求。 但谢敛眼都没抬。 他只是弯腰,抽出船夫怀中的一张信纸,一扫而过。 很快,他收起那张纸 。 正欲放入袖中前,眼角的余光与宋矜撞上,微微一滞。 宋矜一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敛。 但青年也随之一怔,眸光竟仿佛有些说不出来的仓促狼狈。在她开口之前,他抬手掀起斗篷,再度盖住了她的视线。 缄默中,宋矜竟觉得谢敛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但她陡然见了这样的画面,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不顾她的抵触拖拉出记忆深处的记忆,令她头脑发白做疼。 宋矜浑身虚脱无力,轻颤一下。 抱着她的人便顿了顿,斗篷再度被揭开来,谢敛垂眼无声看她,眼底闪现几分无措。 “沅娘。”他无意识轻唤了声。 因为抵触回忆,宋矜闷咳一口血,恹恹说不出来话。 青年本能抬起手,仿佛要为她擦去唇边的血迹。然而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染的血迹,却又默默地收回了手,弯腰洗去血迹。 谢敛洗干净了满手的血,才伸手去给她揩血。 女郎面容惨白,因为惊惧冷汗淋漓。 他不知道宋矜怕的是尸体,还是他。 只是托起她的后脑,镇定平静地道:“暂且忍忍,我带你凫水上岸。” 宋矜意识模糊,没有答应。 在身体骤然落入水中时,她才被冷得回神,下意识抱紧了谢敛的脖颈。青年微微一僵,却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只带着她很快上岸。 不过片刻,远处便有一辆牛车匆匆而来,驾车的人竟然是王伯,车上还带着众人一路的行礼。 “劳烦嬷嬷。”谢敛对蔡嬷嬷道。 宋矜咳嗽了几声,就被蔡嬷嬷抱进怀里,给她裹上准备好的厚绒斗篷。冷意渐渐散去,她才慢慢缓过神来,扫视了四周的景象。 “……谢先生?”她只好问谢敛。 青年背对着她,衣衫尽湿,乌发散落吹散在颊边。听了她的话,才微微转过头来,深色的瞳仁里看不清此时的情绪,只叫人觉得淡淡的。 “嗯。”他温和道。 宋矜想起刚刚芦苇丛中的惨叫声,不由又看了他一眼。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刚刚那一大片被火烧的芦苇丛中,应该是有不少活人的。淮南西路的追杀,一直酝酿到江陵狭隘的江水之畔,都未曾放弃。 “芦苇丛中的那些人,都死了?”她问。 其实,她还想要问一问,芦苇丛中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因为眼前的人是谢敛,她心里便有了答案,于是问了这个问题。 谢敛只道:“你不必细想,与你无关。” 宋矜欲言又止看他。 他在她殷切的目光下,姿态一如既往地平和,但脊背却有些无形的僵。看起来既从容笃定,却又仿佛在接受着什么考量。 谢敛又想,他本就不是君子。 “怎么会与我没有干系?”她嗓音微颤。 谢敛眸色平静,内敛到近乎深沉,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只道:“人都是我杀的,与你不相干,不必为此烦恼。” “谢含之。”宋矜抬高了声音。 他心弦为之一颤,缓缓掀起眼帘看向面前的人。女郎乌发仍在滴水,苍白的面颊带着病态的潮红,勉强撑起精神瞧着他,眸子如秋水起了涟漪。 她因为他病得这样厉害。 而他又令她背上这样的内心谴责,可见她实不该与他惹上干系。 “你昨夜才与我说,夫妻一体。”她尾音低低,有些黯然。 谢敛无声看着她,喉间微颤:“抱歉。” 此时此刻。 他落魄潦倒,只能如此处置。 女郎靠过来一点,发尾的水滴落在他手背。 她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点药草的苦涩,近乎是逼迫地看着他,慢慢说道:“这些人若是不能死绝,我们恐怕要再背负一条罪名。夫妻一体,我连这个也不能向我的夫君问清楚吗?” 因为还有旁人的缘故,两人本来声音就不大。 此时宋矜压低声音,便只有他一人能够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谢敛骤然听到夫君二字,眼睫微颤。 他甚至是短暂地缓了片刻,才明白到她话里的意思。她并非担心收牵连,而是甘心与他牵连,并且还在为他所担忧。 “我审问过,一人不少。”谢敛于是回答她。 女郎沉默,有些气恼地道:“那就好。” 谢敛竟无形中松了口气。 加之联想到她的暗疾,谢敛有了几分猜测,却又不愿意问她求证。他只是伸手,要给她拢好斗篷,却不料女郎垂眼低问:“你当真当我与你是夫妻吗?” 这个“当真”,未免有些微妙。 这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当真而定下的。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权宜之计,她日后若是想要和离他自然也会配合。 谢敛一时间,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她话里,究竟是期盼他说是、还是不是。 宋矜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她抿了抿唇。 “谢先生。”她说。 终于,青年喉间微颤,清冷的目光犹带着几分克制,与她说道:“沅娘,我写信托了向文前来,接你与蔡嬷嬷回京都长住。就在这几日,他便能抵达了。” 霎时间,女郎噤声。 她原本便面无血色,此时连表情也没有,便毫无人气。 片晌,她终于垂下眼。 谢敛心口有些发紧,发麻的指尖微颤,几乎做点什么。但面前的宋矜不说话,他断然不该失礼,只好陪着她陷入沉默。 “你是这样安排的?”好半天,她轻声。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眼泪从下颌滴落,哭得悄无声息。谢敛能够察觉到,她越是难过的时候,就哭得越是平静汹涌。 此时此刻,他本该礼貌地避开。 或是道一句宽慰。 但他却仿佛无法避开,端坐在她身前片刻,还是抬手托起她的下颌,为她擦眼泪。 女郎顺从地微微仰起脸,乌黑睫羽湿润低垂。 “沅娘,岭南多瘴雾、虫蛇横行,是外地人的埋骨之地。”谢敛一贯沉稳自持,很少觉得理智客观的话如此难以启齿,“比起江陵湿热,更甚百倍。” 她又开始落泪。 滚烫的泪水滑过下来,滚入他掌心。 谢敛指尖微颤,仿佛心口也随之发烫。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宋矜的娇气,这个时候,必然要好声好气哄着。但他才狠下心,与她说让章四郎接她回汴京,却怎么也不合适哄她的。 “我不去。”她挣扎了一下。 因为挣扎得太狠,上身一晃,一头撞入他怀中。 谢敛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扶她。 女郎又挣扎了一下,竟然是直接拉起斗篷,朝着蔡嬷嬷挪去。她别过脸去,竟然真的就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平日里的规矩都置之不理了。 他默默收回要扶宋矜的手,腕骨微僵,有些无措。 宋矜应当是生气了。 谢敛没哄过女子。 连秦念,他向来都是规训得多。何况,他与她的婚姻本是权宜之计,甚至连哄她的理由都没有。 他僵坐了一会。 才回头看向大火烧灼的芦苇,心内略作考量。虽说这些水匪与官府沆瀣一气,死在大火中官府也不敢上报,但暗中恐怕不会咽下这口气。 尤其是,对方原本要取的是他的性命。 略作思忖过后,他再次抽出袖中那张纸,便有了新的考量。 这一夜,大家宿在路边。 谢敛这一夜没有睡,他坐在牛车旁边,守着宋矜。但他心绪还是有些乱,夫妻这两个字由宋矜提出来,仿佛带着些隐含的意味。 他于文辞上最是敏锐聪慧。 但却想不太明白。 一直到天色将亮,谢敛察觉马车上窸窣作响,片刻肩头便被人轻轻拍了拍。 宋矜竟然仿佛一直没睡,此时瞧着他。 “你杀了人,我不怕你。”她小声说。 谢敛垂着眼,肩头有一层薄薄的月光。他的情绪最不外露,此时甚至不知道宋矜怎么看破的,但他又有些莫名的狼狈,不愿承认。 女郎又凑近一点,呼吸落在他鼻梁上。 甜荔枝香绵延而来,谢敛呼吸蓦地有些乱,不知如何应对。 “我敬重先生,并不是将先生视作高高在上的明月,没有人气儿。”她的声音有些低,应当是怕别人听见了,“是人的话,总是有悲有喜,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早些睡吧。”谢敛喉间发干。 她却猛然坐起来,小心翼翼下了车。因为久病而脚步虚浮,终于靠着他坐在了草地上,然后拖下来斗篷裹好自己,像是个粽子。 然而谢敛却无法应对。 他习惯了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地前进。做完一切后,他本该干净利落地死了,应证世人对他的唾骂,当一个背负骂名的罪人。 是宋矜救了他。 是宋矜嫁给他,仿佛他是个顶好的人。 “我知道谢先生杀了很多人。”在他杂乱的思绪中,女郎声音如滴滴雨露,熄灭了心口滚烫焦灼的连天野火,“但那又如何?不将人当做人的人,死了恐怕才是天大的好事。” 谢敛眼睫微颤。 他不知道宋矜是这么想的。 王伯和田二郎今夜,都看着他不敢说话,早早找了位置躲起来了。反倒是胆子最小的宋矜,此时凑到他身边来,小心翼翼想要开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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