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窗前一格月光,起身去点蜡烛。 点好灯,谢敛把烛台端到离床不远的小几上,转身交代,“我今夜会晚些安歇,不必给我留门。我就在前堂,若是害怕,便将灯吹熄一盏。” 宋矜问:“你忙起来顾得上吗?” 谢敛只是点头。 隔着几步,她才察觉谢敛衣上有数道刀痕,裸露的白色中单上有血痕。一向一丝不苟的发髻,此时散落着几道碎发,可见先前有多仓促。 “先生不必管我,”宋矜觉得心头明朗起来,微笑着安抚他,“我不怕。” 谢敛眸色清和,不点头也不摇头。 片刻后,他翻出件道袍罩在身上,便出去了。 外头确实十分忙碌,灯火一直没有熄灭。 宋矜身体不好,只要稍微费点力气或是心神,便会极其疲倦。她原本还想帮谢敛翻一翻案卷,找些宣化县的细节,但实则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作罢。 她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 耗费心神过度,她后脑如绷着一根绳子,一时无法松懈。 尤其是,今晚谢敛的态度很怪异。 他显得很矛盾,但宋矜却说不出来,他究竟矛盾在哪里。 先是让她离开岭南,又是让她离开宣化县……难道是嫌弃她多事了不成?宋矜蹙眉轻叹了声,知道谢敛不是这样的人,但她确实太过病弱了些。 说来说去,她确实有些让谢敛麻烦。 宋矜病久了,出于本能地害怕别人嫌她麻烦,或是觉得她是个没有用的人。 她想做些什么。 宋矜从前病好些,也想能做些什么。所以她央着常日来看诊的大夫,并着自己看医术,学了一手还凑合的医术,可惜从未有用处。 宣化县缺郎中,她可以试试…… 如此一来,谢敛也道理赶她走了。 宋矜心满意足,合眼入睡。 - 次日,宋矜起得很早。 她梳洗完毕,第一时间去找谢敛,准备一起去见章向文。 谢敛在存放案卷的库房。 宋矜进去时,他正在与章向文说话,两人间气氛不大好。 “世妹。”章向文瞧见她,脸上的怒意顿时散了,给她找了椅子,“我这次赴任得仓促,没来得及带别的,但叔母所托的信件一直带着。” 宋矜行过礼,眼前一亮。 她接过信草草看了一遍,这才逐字逐句往下看。 等到看好信,宋矜才缓过神来。 因为失态,宋矜有些窘迫。 她对章向文道过谢,章向文也主动提及京都的事情,告诉她家中人的现状。宋矜担心母亲和宋闵,免不了一一追问,两人不觉得间说了许多话。 直到阳光洒落窗内,书页满是碎金。 宋矜才放下了满腔担忧。 章向文道:“好了。朝食都没吃吧?我带了京都来的厨子,煮的汤饼是一绝。你们离开京都这么久,一起去尝尝,保准儿合胃口。” 宋矜下意识微微一笑。 “含之,走了。”章向文拍了谢敛一把。 宋矜回过神来,也看向谢敛。 谢敛看起来沉默寡言。 他坐在高而旧的书架上,背着光,透出冷玉一般的深郁色调。凌厉的眉锋藏着阴影,漆黑眸子沉静若潭水,安静搁笔合书。 宋矜忽然有些心虚。 于是她说道:“我让人给先生准备了水和衣裳,等会去歇一歇吧。” 章向文似乎察觉到什么,轻轻挑了一下眉,半笑着道:“听闻世妹师从沈青枝沈夫人,这声先生,含之担了怕是要折寿,还是不要……” “师从沈夫人?”谢敛撩起眼帘,似乎没听出章向文明里暗里的示意。 他将袖子整好,沉如水的目光掠过两人,不辨喜怒。 “这你不知道吧。”章向文似乎来了兴趣,背着手给谢敛说,“听我阿娘说,世妹幼时性子极其活泼机敏,四五岁便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在宁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上,曾替沈夫人解了围,沈夫人便亲自教导了世妹许久。” 宋矜面色如常,低垂眼睫。 是有一段时间,沈夫人曾对她十分喜爱,甚至每月亲自来郊外小住授课。 但是耐不住时日长久的病到昏沉、迷糊。 何况她的性情也变得羞怯沉默,不再如往日讨喜。她时常病得力不从心,连话都说不出来,更不要提意识清楚地读书了。 沈夫人先是垂泪怜惜她,到后来便只觉得她不争气、不讨喜。 和她阿娘一样,紧紧攥着她苍白的手腕,哀切地哭。 “阿沅啊阿沅……你这个样子,将来可怎么办呢?你从前那样明媚讨喜,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你若不争口气,日后一辈子这样不成?” 后来沈夫人果然失望透顶了。 为人津津乐道的传闻,也渐渐消弭在京都繁华中。 宋矜轻叹口气。 “没听沅娘说过。”谢敛道。 谢敛的目光无声落在她身上,他似乎察觉出什么,转而道:“沅娘不吃芫荽,你向来喜欢……” 章向文果然一拍脑袋,撩起袖子往外跑去,“我去交代。” 霎时间,屋内没有了外人。 “沅娘。”谢敛语调偏低。 宋矜抬脸,若无其事,“嗯?” 他垂着眼看她,仍显得有些寥落。 宋矜想到他昨夜不高兴,隐约觉得……他会不会因为她冷落了他不高兴。这念头一出,她便打散了,谢敛犯不着为这点小事不高兴。 “去吃饭吧。”宋矜猜想他昨夜应该没睡,此刻眼底阴影沉沉,还是早些吃了休息一会儿的好,“水早烧好了,等会冷了。” “沈夫人出身名门,又年少成名,其文章诗作太过于傲慢凌尘。若是教沅娘,反而不好……日后若是读书,问我便是。”谢敛说道。 宋矜微微一愣。 她知道谢敛博闻强识,但还是有些奇怪。 他可不像好为人师的人。 何况……谢敛说得不错,以至于像是察觉了什么。 “那真要叫谢先生一句先生了。”宋矜轻笑。 谢敛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辨别笑容的真伪,才牵着她走出杂乱的库房,“你既然叫了,总要与旁人有些分别。” 宋矜心口不由乱了一下。 手被谢敛牵着,对方掌心温热,不觉间顺着指尖往心脏流淌。 暖意蓄积时,心脏涩涩发胀。 走出屋外,天光兜头浇洒下来,宋矜猛地吐出一口气。 谢敛这才松开手,语气沉静如常,“向文这几日也新上任,忙不过来。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托给向文,不妨与我说,也免得去叨扰他。” “可……”宋矜犹豫。
第56章 遗莲子三 “好吧。”宋矜妥协。 谢敛转了身。 她刻意慢一步, 踩着谢敛的影子走。 谢敛走得不快,仪态端正。 宋矜很少见有人仪态这么好,哪怕是出身富贵的郎君, 也都因为年轻不耐烦规矩丈量。谢敛却不然,这些仿佛已经刻入他骨子里。 她也见过谢敛的字。 风骨深郁, 笔力苍劲, 总有人说字如其人。 那他也未免太清正克己了些。 宋矜不知道为什么, 下意识叹了口气。 章向文从檐下探出头来, 像是不太想理谢敛, 对她招了招手,“世妹,来吃煎饼子, 快晾得不脆了,别磨蹭。” “好。” 宋矜应了声,几步撂下谢敛。 - 吃过朝食, 宋矜收拾了药箱。 王伯等人跟随,她去镇街上支了个摊子,给人看病。 起先只是路过的人都朝她张望。 没多久, 就有人忍不住上前搭话,然后试探着问价看诊。 上次宋矜出来看诊, 救回了惊厥的小儿,不少人都把这件事传遍了。谁都知道, 当时那孩子脸都青了, 往日可就是没救了。 不过来问的, 大多是小病。 宋矜忙着给人看病, 王伯则一边帮忙一边和人闲聊。一上午的功夫,就连宋矜自己, 也对宣化县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事情。 岭南地广人稀,从前不至于连田地都种不上。 但土地太贫瘠了,种不出粮食。 十几年前一个荒年。 为了活下去,不少人家卖了田地换口粮,导致一大片耕地落入士绅手中。 不难想,没了赖以为生的土地。 就只能落草为寇。 宋矜心中叹息。 她正要收回把脉的手,眼角余光落在妇人的衣裳上。 这布料和宋矜往日见过的,都不太一样。不过京都和岭南风俗本就不一样,宋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低头翻找药丸。 她往日也没看过岭南的记载。 但那布料很软和。 虽然不及绫罗色泽精美、纹样工巧,比起时人常穿的麻、葛,却极其柔软服帖,应当也是植物织物。毕竟寻常百姓穿不起桑蚕织物,只能穿粗糙发硬,却不好御寒的麻布葛布。 宋矜心中很感兴趣,甚至起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令她迫不及待,和谢敛分享。 这些布料,若是传到别的地方。 未必会得到贵族的青睐,但植物织物价格远低于丝织物,平民应当会十分受用。 此时也不早了。 收摊完毕,宋矜连饭食都顾不上吃,起身去找谢敛。 但屋内和库房内都不见谢敛,只有章向文还在翻阅案卷。瞧见是她,似乎有些意外,打量了她一会儿又笑着问:“世妹胆子大了不少。” 宋矜有些失望。 “总要做些什么。”她不好意思巴巴问章向文,否则倒像是她离不开谢敛似的,但又实在失落,“我有事情想问谢先生。” “他出去了。”章向文放下笔,一如既往地眉眼含笑,好脾气地提醒她,“我和含之是同窗,同一年的进士,想也不差他太远。” 其实这话,他是很谦虚了。 章向文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子,之所以年纪大几岁登第,也是为了稳妥。 宋矜陡然间有些窘迫。 她僵立一会,将刚刚看到的、想到的,和章向文说了。 章向文沉吟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他收起案卷,眼底兴味盎然,径直大步朝外走,“确实是问错人了,含之读书极其广博,问他倒还真说不准知道。不过……世妹确实是聪明人,一下就想到点子上了,我们且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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