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许多话想说,他想问问当年外祖、外祖母过世时,是否真的没给母亲留下半点物件。又想问那时将祖宅交予族中,族中是否真的没给母亲半点银钱。 毕竟他外祖乃一品平章,而外祖母更是世家出身。 他也想问母亲,是否看见他夫人为家中的付出,也想问当时他夫人典当嫁妆填补家中的时候,她母亲为何视而不见。 他父亲当年虽中了状元,但也只是托了运道好的福,真才实学不能说半点没有,但……终归未高至可靠学识忽略背景,在官途趟出一条青云路。 因此柳家这些年过得不算顺遂。 他父母盛名在外,他幼时记忆中家中时常门庭若市,数不尽的人前来拜见父母。有的是痴迷话本子的,有的是心怀好奇的,自然也有些是心怀恶意的。 这些人往来虽都会带着拜礼,但家中也不可不准备回礼,一来二去生活便慢慢拮据。 若让他说,家里只是个空瞧着好看的花架子,底子是半点不丰润的。 这般境况也是由他夫人嫁入柳家后,方缓解许多。 他夫人出身官宦世家,陪嫁丰厚,这些年打点家中致使阖府上下一心,日子过得愈发顺遂,倒让他忘了往年那些个旧事。 今日父母相争,他才想起不少。 “母亲……” “如何?” 杜丽娘转头,见次子面上欲言又止时,在心中缓缓叹息。 她此时,心境复杂。 到底是自己的孩儿,便只瞧他面色,她也能猜想出一二分,无非是为了些铜臭之物。 夜深吹起了风,杜丽娘忽然闻见一阵花香,她莫名恍惚,仿似又回到了初次游园的时候。 那时她满心想寻一蟾宫客托付花期,痴痴盼望才子出现可将她带离牢笼一般的闺阁生活。那时杜丽娘畅想的未来,并不似今日这番模样。 杜丽娘抬起手虚空一握,好似想要触碰那不可琢磨的、无形的命运。 闺中时候,她所想象的生活,远不是这般。 她所想象的是来日得一良人,这良人将她护于羽翼,娇宠非常。二人亦可琴瑟和鸣,白首不相离。她所想象的生活是温热的、沸腾的,而远非如今这般滑稽、冰冷。 牡丹亭下芍药栏边,花香下托付是的她杜丽娘对未来美好幻想的渴望。 那份渲着姹紫嫣红的梦境,不能、也不该沾染着铜臭。 当年她所畅想的未来,夫婿不是日日计较蝇头小利的吝啬之人,更不是贪财好色,无法承责的软弱之徒。 自然,她也曾在那场梦境中勾勒过未来子嗣的模样。 她想过,她与柳梦梅的孩儿必属龙凤之姿,人间一流。 她想过,若是生了男儿,便让他与柳梦梅学习锦绣文章,来日蟾宫折桂做风流状元,若生了女儿,她便教她读书知礼,贤淑古今。 她曾将一切美好浇铸在那场耳鬓厮磨的梦境里,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它会褪下自我臆想的红蓝黄紫,变得苍白且糜烂。 昔日美好被铜臭被贪婪,被欲望冲刷,她这才看清最下头的那一层丑陋底色。 杜丽娘缓缓收回手,看向次子。 “我知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虽令我痛心,但为娘见你为枕边人出头,反倒有三分欣慰。” “母亲这话何意?儿子不懂。” 柳家二子轻咳一声,面露讪然。
第16章 为夫 “不懂便罢了,你今日来有何事?” 杜丽娘沉声询问,这方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 柳家二子却是不答,只再三询问父母双亲是否康健,并叮嘱她莫要动怒,休养生息。 说着说着,柳家二子笑了起来:“孩儿记忆中母亲是再温柔不过的模样,怎如今年岁大了,脾气愈发上来了?” 他其实想问母亲怎得临老临老却愈发古怪难测,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罢了。 杜丽娘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人不在其位,自然也不知其中苦楚,哪怕亲眼所见也难感同身受。她不愿在儿子面前多言,既他不懂,又无体贴之心,她何苦浪费唇舌? 到最后怕也只会得一句怨妇的评判。 “你若无事,我回房歇息了。” “母亲……” 柳家二子忽然开口,杜丽娘又停了下来。 他看着母亲苍老面容,喉咙发紧,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说来,他的夫人自嫁入柳家便不曾享过一日清闲。她今日控诉之言,也的确有其心酸之处。 可那些个对于母亲的质问,他如今又说不出口。 在他记忆中,母亲原本是天底下最为温柔、细致的漂亮女子,可也不知从何时起,记忆中的母亲变得愈发寡言,也愈发不耐管家中事务。 家中的重担慢慢交予他妻子手中,自那以后,他生活安稳,便也不耐想家中琐事。 可今日父母突然的争吵和妻子对母亲的不满,都让他这中年男人万分惊愕。 他真不知风平浪静的生活下,何时泛起了这汹涌波涛。 柳家二子微微抿唇,一时发了愁。 今日夫人不说,他真未曾注意到家中开销如此多。如今心思放在这上头了,才知撑起偌大一个家,是这般不简单的事。 他想叮嘱母亲,若下次二妹妹来,便别再给银钱了。次次如此,便是他瞧着亦十分刺目,更遑论整个家中最为俭省的妻子。 他想说,当年族中将外祖父祖宅田产收走,理应给母亲一笔银钱,这银钱若母亲不好出面,他愿代为要回。 他其实还想说,若母亲愿意,平日可同他妻子多些暖容,能说上一二体己话便更是好了。操持这样一大家子,她也是累的。 这些话,在柳家二子唇边滚了又滚,却最终被他咽下。 他看着三个妹妹一起长大,大哥夭亡后,是他亲自背着三个妹妹出嫁。出嫁时,他真心希望她们一生顺遂安康,从容富贵。 二妹妹生活不顺,他明明也曾心疼过。 如今,又怎么让他将心疼银子,别再帮衬二妹妹的话说出口?他分明也知道,没了母亲的补贴拉扯,他的妹妹便要去过那饥寒交迫的生活了。 且再说那银钱一事。若他真开口让母亲去族中讨要,这同非逼母亲掏出银钱来有何区别? 母亲如今这年岁,还不知可…… 柳家二子摇摇头,心下滞涩。 至于那让母亲对妻子多些体贴之言的事…… 柳家二子抬头,猛地发现妻子未曾嫁入家中时候,这一大家子也都是母亲在操持。可谁人又曾对她说过一句暖言,问过一句她何曾疲累呢? 柳家二子眉头紧蹙,喉咙间好似堵着一团饱胀情绪,难以下咽,又无法倾吐。 许久许久,他方从怀中掏出一块指甲大的金锭递给杜丽娘。 “这……本是我想要给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如今母亲收着压兜吧。” “我在府中不缺银钱。” 杜丽娘摇头,知晓儿子亦不好过。 “母亲且收着,若下次……您也好帮衬帮衬二妹妹。” 杜丽娘抬头,犹疑过后这方将小小一枚金锭接在手中。 她这一生,着实对不住二女儿,即便她知晓儿媳为此不快多年,亦不想理会,无法理会。 将金锭给过杜丽娘,柳家二子又嘱咐几句早些歇息,这方满面愁容回了房。 他一生于国于家并无建树,非要谈一二长处便是他为人尚算正直,为官亦常以清廉自居。也正因如此,家中惟只靠一份微薄俸禄过活,甚是艰难。 如今他将给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给了母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填补这份空缺。 人至中年,一方父母,一方妻儿,他要如何平衡承担? 在院中吹了好半晌冷风,柳家二子方微佝着背回了房中。 “回来了?” “呃……嗯。” 他语气含糊,进门时不敢看妻子一眼。待妻子出口询问,才发现妻子未曾睡下,正在蜡烛前缝补什么。 “怎的夜间缝补?仔细伤了眼。” “给坤儿缝衣裳呢。” 柳二夫人剪断线头,低声道:“这件衣裳用得上好的绸料,但坤儿今岁长高不少,这衣裳不能穿了。可这料子不错,我不愿浪费便打算裁下来。” “来日也可做个内袄,既松软,同窗又看不出是旧衣。” 柳二闻言微微抿唇,不敢再说将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给了母亲的话。他站在原地踱步,踌躇犹豫的模样让柳二夫人心中一沉。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她将手中针线丢入笸箩,心中已有猜测,顿觉无味得很。 “我……” “二妹妹今日实在不像话,跟母亲吵吵闹闹,疯疯癫癫的。” 柳二夫人皱眉:“母亲让你帮扶二妹妹?” “非也。” “何事不敢直说?” 他轻咳一声:“母亲年岁大了,我为人子不愿见她整日为琐事烦心,二妹妹的确不像话,但我知晓母亲心思,这些年来母亲一直为二妹妹忧愁烦恼……” “你便直说你做了什么。” 手中绣线狠狠勒入手掌,柳二夫人直直看向枕边人。 “我……我……” 柳二叹息一声:“我将给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给了母亲。” 他说完这话,将头缓缓低了下去。 妻子俭省,为省一块料子晚间点灯熬油劳心劳力。他却转头将一笔不菲的银钱交予母亲帮衬二妹妹,这等做法着实…… 不妥当。 他语气愈发低沉,想耐着头皮听妻子一顿埋怨牢骚,此事便揭过不提,却未想面前人许久都不曾开口。 男人抬起头,只见自己的妻子愣怔怔站在原地,手中还紧紧捏着坤儿的衣衫。那衣衫已经变成了成块的布料,即使小小一块布头也被妻子仔细拆了下来。 他心中愧疚,喃喃低语:“对不住。” 给母亲银钱的时候,他并未觉得自己如此做有何亏欠,可如今看着妻子神情呆滞模样,他心中又隐生酸涩。 拆过的布头边缘绸丝随风摆动,柳二细细看去,是妻子已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柳二夫人气得牙齿打颤,唇舌发麻。 家中拮据,只单单勉强可称得上衣食无忧,但凡额外多一笔银子的支出,都需她节衣缩食,四处寻个由头俭省下来。 父母高堂一应用具她俭省不得,儿孙读书识字笔墨纸砚她俭省不得,夫婿在外的体面她折损不得。 所以她只能从自己身上俭省,从一份补品,从一支朱钗,从一件绸袄,从一双绣鞋。 她原本是不习惯的。 闺中时候,家中但凡有什么好物皆会送到未出阁小姐,亦或未成家的男儿面前。镶银的拨浪鼓,苏杭购入的金银线,扬州铺子的糕点,以及奇宝斋的文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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