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长叹一声,从枕下暗格拿出两锭银子放入二女儿手中。 “家中什么境况你知晓,这些你拿着补贴家用。” 她伸出两指在女儿穿得棉裙上拈了拈,低声道:“要入冬了,给自己和孩子做几件棉衣。” 柳家二女握着两个银锭子,死死抿着唇,不让眼中泪落下。 她也厌烦自己回娘家打秋风的模样。 哥哥嫂嫂见她从无好面色,往年嫂嫂心疼她,会为她准备酒肉衣衫让她带回,可这些年她再回家,嫂嫂多半避而不见。 她的兄长还不若嫂嫂,便是问一句二妹妹,眼中也满是鄙夷厌烦。 偶尔母亲口中的叹息,父亲敲打她不争气,都让她难以承受。 江家初败落时,她羞于回来,可后来…… 后来那些个轻视的目光见得多了,她便不会再面红羞涩,反难以控制地心生埋怨。 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当年父母未曾强行迫自己嫁给江子良,她许是就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这般想得多了,心便硬了,再无畏父母兄嫂的叹息。 银锭子因染了体温变得滚烫,柳家二女手腕一沉,险些拿不住。 这温度,好似将她多年来困窘生活铸造出的坚硬外壳一点点融化,让她已许久不曾热过的面颊,再次滚烫起来。 “母亲日子亦不好过。” 柳家二女将手腕一抖,将一个银锭子重新丢回榻上。 父亲一直嫌母亲出身富贵之家,平日掌家出手很是阔绰,哪怕年节送父亲上峰的物件,也会被他说上几嘴。时日久了,父亲便渐渐不再给母亲银钱。 这些银子,应当都是哥哥嫂嫂孝敬母亲的。 虽说为人子应赡养父母,但这世间并非抬头便是青天,终有一瓦屋檐遮在面前,而母亲…… 正在他人屋檐下。 柳家二女紧紧握住手中的银锭,抬起头冲着杜丽娘浅浅一笑。 “这二十两银子够好一段嚼用了,母亲莫忧心。” 中年妇人小心摩挲着手中银子,语气中带着点点欢欣:“我出嫁时候母亲给做了棉衣,这些年也够穿呢,就是家里三个孩子无法凑合了。” “这几年孩子们抽条得厉害,往日衣衫早穿不住了。” 想起最小的女儿,柳家二女忍不住抹了抹泪。 “珊儿总捡兄姊的旧衣,今儿有她外祖母给的银子,孩儿也可为珊儿做件新衣裳。她……七八岁了,还不曾穿过新的。” “去岁冬日雪大,压垮了半边屋顶,这一年用得都是稻草遮盖,屋子总透着霉,阴森森的,且春日上头不知从何处来了条长虫,险些咬了珊儿。” “如今有了这银子,孩儿也可将屋子修补修补。” “珊儿兄姊也快要谈婚事了,需得做几套新衣,女孩子家没有水粉,上好的胭脂总要有一份。” 她家长子没有读书的天分,如今到了年岁,她想着不若找份活计帮衬家里,这托人谋生计总不能空着手,便是酒水烧鸭的,也要打点个一二两银子。 “家中许久未开荤,江子良不管,我做人娘亲的总不能饿了几个孩子。” “珊儿前些日子说想吃碗肉,我合计也给孩子补补身体。” 她身上还有些旧疾,本该抓些药吃吃,可…… 柳家二女顿了顿,更为用力地抓紧了手中银子。 旧疾,便算了吧。 家中胰子、油面、衣衫布匹皆无,往日还可,但给孩子们相看总不能穿脏臭的衣裳。若媒人来家,她还需添些物件,总不好让人觉着这一家的女人,一把日子都过不起。 将掌心的汗意在腿上擦了擦,柳家二女望着杜丽娘眼中湿润。 “都拿着吧。” 杜丽娘扬头,以下巴点了点榻上另外一枚银锭子。 “我年岁大了,带不走,家里不缺衣食,你兄嫂亦不缺……” “几个孩子中,我唯亏欠你。” 说完,杜丽娘缓缓躺了下去。 她啊,当年强给孩子做了主,如今却无法为她承一颗苦果,使些银钱,已是她所能尽到的最后之责了。
第13章 为妻 少年时总觉光阴难渡,年老却又觉白驹过隙,一生…… 忽然而已。 人至中年,她一心为儿为女,恨不能代替儿女走每一条路,做每一个选择,待到如今才发现,这因果竟是自己背负不起的。 杜丽娘微微敛眸,忽然想起当年她相思成疾,母亲险些哭断肠的模样。 柳家二女看着床榻上另外一枚银锭子,喉咙微动。她缓缓伸出手,却在马上要摸到银锭子时又将手收了回去。 她知道府中不缺娘亲吃喝,兄嫂也瞧不上这点银子。可事情就是如此,虽兄嫂瞧不上,但母亲将身边体己银子都给了她,终归会让兄嫂寒心。 兄嫂寒心,还如何能善待母亲? 柳家二女叹息一声,拢了拢散乱的发,又抬手将一旁挂着的薄毯盖在杜丽娘身上。 外头雨势渐小,柳家二女将银子揣进怀中,小心整理了衣衫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待出了门,她才发现放在门边的油纸伞已被家中老仆换了把崭新的。 她面颊一热,这方执起。虽说来时确实存了这般心思,但眼下如愿她又忍不住倍感悲哀。这点子小小算计…… 柳家二女长叹,搓了搓面颊走出柳家,未曾在家中留饭。 眼下雨势虽小了些但到底憋闷,她站在廊下愣愣看着天地之间缭绕水雾,忽感寂寥。 “夫人。” 江子良撑着绸伞三两步走上前,柳家二女视线自他手上绸伞扫过,手掌紧了紧。 “我听珊儿说夫人回了柳家,今日雨大我便忙跑着来接。” 边说,他边收了伞走到自家夫人伞下。 二人撑着伞往家中去,江子良咧嘴一笑:“瞧你这样子是要到银子了?你那个状元爹给了多少?” 柳家二女不言语,江子良也不在意。 “你爹虽是个状元,但着实不得志,为官人家清贫成这般,也是少见。” 他这丈人是个没用的,穷成这样了还梗着脖子叫嚷自己是清官。也不见满朝廷上下有几个如他似的,做官做官,做得自己衣食都成了问题。 这官若让他来做,必华服美食享个不停。 江子良撇着嘴,许久都不见身旁人言语,不由心下厌烦。 可他倒也知道该如何哄得女人开心,想了想便道:“珊儿几个还在家中等你,我瞧几个孩子清瘦得厉害,不若一会儿买些糕点糖果给孩子们打打牙祭。” 提起家中孩子,柳家二女神色软了下来。 江子良见状叹息:“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也不是不知你的难处。但家中败落,我一时不好接受,这方荒唐了几载,不过你放心,再不会了。” 这话着实耳熟,柳家二女只眼皮抽动,没什么反应。 “家里孩子大了,我这为人父的实该为孩子们打算。” “咱如今这年岁,再有个一二年也是要做人祖父祖母的。我知你不信我,可为了孩子我也会改过。” 柳家二女沉默许久,方缓缓问出口一句当真? 她是不信的,可若江子良真肯为家中孩子改过,哪怕只是装模作样至孩子们娶妻外嫁,也总是好的。 见她面有松动,江子良伸出三指对天发誓:“我所言俱乃真心,若有违誓言必遭天谴。” 空中雷声滚滚,柳家二女看着眼前人心中无奈叹息。 江子良则很是殷勤地将她揽进怀中,细细规划未来的日子。待夫妻快走回家中,他方似不经意间提起:“今日归家兄嫂不曾为难你吧?” “不曾。” “父亲母亲也不曾为难你?” “不曾。” “母亲给你银子了?” 妇人沉吟许久方轻嗯一声。 “给了多少?” “二十两。” “啧。” 江子良不屑轻哼。 江家也是富贵过的,往日这十几二十两的银钱还不够他打赏下人的,也就如柳家这等小气吝啬之门,方如此看重这十两二十两的。 “母亲出身名门,就是父亲穷酸,捏着银子若挣命一般。” 柳家家事他亦知晓不少,是以很瞧不上柳梦梅行事。 他言谈间透露的轻视十分刺耳,柳家二女闻言低声道:“母亲给了四十两,是我自己退还一半去。父母年岁大了,身边没傍身的银子怎么行?” “退还?” 江子良闻言忽而将手中绸伞甩了出去:“你好生自私。” “你可知二十两可做多少事?可为家中买多少东西?你倒会心疼你母亲,怎不想想我同家中几个孩儿?” 冰凉雨水浇在面上,柳家二女方热乎的一颗心又立刻凉了下去。 她看着面目可憎的江子良,挥起拳头狠狠杵在他胸口。 江子良这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反倒是柳家二女一直操持家中洗衣做饭,生养孩子手劲大得很。 这一拳将江子良杵得退后三两丈。 “你若无私,怎不知拉扯家中?你嫌母亲这二十两银子少,怎不见你使些银钱给家里?” 面色已然平缓的中年妇人这时又回复成先前面色赤红的模样。她厉着一双眼,胸口不住喘息,好似被拉扯得鼓胀的风箱,喉咙间忍不住发出沉沉咕噜声。 “泼妇,我一斯文人同你计较什么?” 不愿在外拉扯,江子良掸了掸衣衫转身离去。可他心中也憋闷得厉害,未要到银子反倒遭了这泼妇一拳。 “滚开。” 刚转过身,正巧一货郎挑着扁担站在他身后,江子良抬起脚将人狠狠踹了出去。 那货郎哎呀呀倒退几步,两个扁担也随着呼痛声跌落在雨水中。 江子良冷哼一声扬长而去,柳家二女见状咬紧了牙,平缓许久才上前将那货郎扶起。 “哎呦我的亲娘嘞。” 两框货物掉在泥泞雨水中,上好的绣线变得污浊漆黑,油纸包裹着的云片糕化作一滩水。那些个绢花、胭脂也跌落泥中,碎得碎,散得散。 “天杀的东西。” 面色黝黑的货郎跪在雨中,痛哭流涕。 “这是我一家老小立身的根本,如今……让我们这一家子还如何能活?” 柳家二女抿着唇忍不住浑身颤抖,她正欲转身离开,却被货郎狠狠拉住了腿。 “那是你家男人,我知晓的。” “松开。” 柳家二女大呵一声,货郎却死死拉住了她。 “我整日走街串巷,我识得你。你赔我银子,若是不赔,我二人便见官去。” 中年汉子颓然坐在雨水中,眼中既生出三分憎恨,又带着几分狠厉。 她自知理亏,也不敢真闹到官府去。二人拉扯许久,才将那贴在怀中滚烫的银子,万般不舍拿出给了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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