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掩映在桃李果林中,内置六七间相通的精舍,有四五个小沙弥跪坐其间诵经。裴望初向其中一人打听道:“弟子前来请见莲池师父。” 那小沙弥抬手往内室一指,裴望初走进去,但见一白眉长须的瘦癯和尚正金刚坐于蒲团上禅定,眉间有莲花印,正是莲池。 莲池双目失明,听见脚步声,朝裴望初的方向微微侧首,“施主所为何来?” “听闻莲池大师善拆字,特来解惑。” 莲池伸出手,对裴望初道:“你过来。” 裴望初踞坐于对面的蒲团上,莲池的手落在他的额间,向下一路将他的骨相摸了一遍,这才问道:“阁下拆什么字?” “裴。” 莲池摸到桌上的茶盏,手指在茶水中一蘸,在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衣”字。 莲池问:“阁下家中可还有至亲?” “皆已亡故。” 莲池缓缓摇头叹息道:“阁下骨相清贵,当身负天命,奈何命格多舛,可叹可惜。” 裴望初问:“可惜在何处?” 莲池指着桌子上的水迹道:“‘裴’为‘非衣’,‘衣’者,无‘人’不成‘依’。阁下家中已无人,此世无所依凭,是个孤命。阁下至亲尚在时,想必家中关系不睦吧?” “不知何以解此?” 莲池说道:“阁下根骨极贵,是天生龙相。‘衣’者,有‘龙’方能‘袭’,今以‘非’代‘龙’而成‘裴’,是强扭命格,勉为因果,多生是非,故至亲之间亦生不睦。” 裴望初抬眼打量他,“您说的龙相,可是常人理解的那个意思?” 莲池毫不避讳,从容道:“正是帝王之相。” 裴望初轻笑,抬手抹去桌面上的水渍,对莲池道:“那您何不喊人绑了我,送到今上面前去领赏?” 莲池轻轻摇头,“我心在凡尘外,不问世间事。何况命格如慧根,只是一个因,能不能种出所求的果,还要看阁下日后的造化。” “原来如此,大师的意思,我已明白,”裴望初起身同他告辞,“晚辈叨扰了。”
第20章 君子 裴望初回大成宝殿找谢及音时,见她已添完香、求完签,正站在殿前罗汉松下同一男子说话。 那男子是王六郎,因母亲生病痊愈,来嵩明寺还愿,遥见大成宝殿中一女郎身姿窈窕风流,发髻银白如月,又有带刀侍卫相随,知她是嘉宁公主,于是特意等候在外,上前一见。 “王六郎,真是不巧,”谢及音还记得他,接过识玉递来的帷帽戴上,似笑非笑的面容隐在朦胧的垂纱之下,“来嵩明寺还个愿,也能被本宫扫了兴致。” 王六郎拱手行礼道:“子昂并无此意,是特地在此等待殿下。” “是吗,”谢及音好奇,“你找本宫有事?” 王六郎面有犹豫,踯躅一番才说道:“也不是有事,上次在紫竹林雅集中拂了殿下面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日得遇殿下,想向您道个歉。” 谢及音问:“那天本宫让人绑了你,你不介怀,反倒来同本宫道歉?” “那天……本就是我等浮浪子弟无礼在先,”王六郎面有薄赧,“您是女郎,且是公主,我等不该言行无状冒犯,受惩也是应该。” “是吗。”谢及音笑了笑。 当时在雅集上,谢及音是刻意那样做,所以没往心里去;今日王六郎的话,她心中不信,也未放在心上。 谢及音抬头看见裴望初走了过来,挑起帷帽前的垂纱问他道:“本宫的手钏找到了吗?” “从这里到山下都没有,许是丢在路上了。” 裴望初走到她面前,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掌心里是一圈用绛紫色的藤缠成的圆环,弯折处是柔软的,明显是刚被人折下来。 裴望初道:“这是最好看的一节葡萄藤,您先凑合戴这个,回头我再赔给您个更好的。” 谢及音笑了,“什么烂草拙藤,若是磨红了本宫的手,届时再找你算账。” 她将手伸出去,裴望初托起她的手腕,将葡萄藤缠成的手钏套在了她手上。紫红色的葡萄藤衬着玉白纤长的手指,翻转挥动间自有一番天然出尘的美感。 王六郎旁观着这一幕,心中颇为感慨,见谢及音绕过她要走,忙喊住她:“殿下!” 谢及音微微侧首,“王六郎还有什么事?” “您……请您稍等我一会儿,我有东西要给您。” 他未等谢及音同意,转身就走,过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握着一幅卷轴。 “上次当众拂拒了您,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是我应释行主持画的嵩明寺山水图,若您不嫌弃,还请收下,容我略表歉意。” 王六郎的画尺寸千金,一幅难求。谢及音没接,说道:“既然本是给释行师父的画,本宫怎好夺人所爱?” “我这几日在寺中斋戒,再画一幅便是,今日若不把画给您,下次……下次又不知何时才能再遇到您。”王六郎双手将画捧到谢及音面前,希望她将画收下。 谢及音有些惊讶于王六郎的态度。 当时在雅集上,他除了拒绝自己之外,并未有什么过分的言行,愧疚至此,竟然是个不容行有微瑕的真君子。 “既然如此,这画本宫就收了,”谢及音接过画轴,态度温和道,“从前的事,王六郎不必再放在心上。” 王六郎目送他们离开,从背影望去,好似一对恩爱的神仙眷侣。他们行至马车旁,裴望初给谢及音放下车凳,怕她上车时踩着裙摆,细心地帮她轻轻提起。 曾矜贵不可攀折的裴七郎做起伺候人的事竟如此行云流水,王六郎心中有些震惊,一时分不清他是效勾践卧薪尝胆,还是心甘情愿折于裙下。 不过嘉宁公主……王六郎想起她撩起垂纱看向裴七郎时的那一幕,那双含嗔带笑的眼睛,确实令人见之忘俗。 王六郎心中有些遗憾,后悔当日在紫竹林,没有为她作一副画。 谢及音准许裴望初上车与她同乘,马车里,她徐徐展开王六郎赠予她的嵩明寺山水图,赞叹不已道:“山川雄厚,草木华滋,可见作画之人心静而神逸,有浩浩君子风。王六郎真是不负盛名。” 裴望初正在给她沏茶,闻言往画卷上瞥了一眼,说道:“此画确实不错,但并非王瞻的最高水平。他的人物比山水画得更传神。” 谢及音抬眼看他,“你见过?” “嗯,他的老师是吴向道,殿下听说过吗?” 谢及音摇头,“我对笔墨功夫研究的不多。” “两朝帝王的秘戏图均是出自吴先生之手,”裴望初语气淡淡道,“殿下大婚时压箱底的秘戏图应该也是。” 谢及音:“……” 秘戏图,那不就是春宫图吗? 想起王六郎那张儒雅温和的脸,谢及音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王六郎他也画……” 裴望初眉眼一弯,“有浩浩君子风的秘戏图,殿下好奇吗?” “别胡说八道!”谢及音瞪了裴望初一眼,怀疑他是故意消遣王六郎。浩浩君子风的秘戏图……那是什么东西? 见谢及音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裴望初将嵩明寺山水图收了起来,随手塞在座下的匣子里。 “其实秘戏图考验作画者对动作、情态、氛围的把握,笔墨何时浓何时淡最见功夫。大魏文人蕴藉风流,常以此道为美谈,殿下不必大惊小怪。” 谢及音斜了他一眼,“怎么,裴七郎也画过?” 裴望初认真道:“殿下想看,我可以学。” 谢及音轻嗤,“本宫若是想看,有现成的王六郎在,还用得着找你吗?” 裴望初将茶端给她,“那倒也是,等王家哪天倒霉,殿下也将王瞻捞过来就是。” 谢及音端茶的手一顿,心头冒起一簇火。 这话说的,好像她盼着王家出事。当她是收破烂的不成? 茶还没抿进嘴里,被重重一搁,谢及音往外一指,冷声对裴望初说道:“你出去。” 裴望初被赶出了马车,一路跟在旁边走回了公主府。 谢及音一连许多天没给他好脸色,只早晚喊他进去通发梳头。闲来无事时,裴望初就待在东厢房里不出门,也有人看见他从马厩里剪了许多马尾毛,绑在木头上练习盘发髻。 郑君容仍希望说服裴望初回天授宫,姜女史则常常暗示他别忘了给裴家报仇,两个人去找过他几次,而裴望初每回都在专心致志地练习盘发手艺,他俩拳拳砸在软棉花上,都十分无奈。 裴望初并非真打算这样待一辈子,但他不愿轻举妄动,他在等待机会。 他费尽心机地去一趟嵩明寺并非为了找老和尚算命,他在天授宫里长大,研究了十几年的玄理和图谶,对方究竟是在用心推演还是意有所指,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那个叫莲池的瞎和尚分明是认出了他是裴家七郎,要故意说那些话给他听。 裴望初一边把玩他母亲留给他的紫色螭纹玉佩,一边在心里琢磨。 母亲生前叮嘱他要找机会去嵩明寺找莲池和尚,会不会也同样叮嘱过莲池该对他说什么。 莲池说他有“帝王之相”,只是一种鼓动,还是另有深意? 还有姜昭,她是被魏灵帝的皇后派到杨氏身边去的,如今姜皇后已死,前太子下落不明,她不去找先太子,却缩在这无关紧要的公主府里,绕着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打转。 他们每个人,好像都知道一点了不得的秘密。裴望初还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拼凑起来后会改天换日的大秘密。 与此同时,谢及音这边也遇上了麻烦。 此事本来与她没有关系,是裴家的郡望之地河东郡出了反民,他们嫌如今朝廷的苛捐杂税比裴家管理河东郡时重太多,于是纠集起来杀了新赴任的郡守,占据了裴家坞对抗朝廷。 太成帝闻言大怒,裴家对他的反抗本就是他的逆鳞,这些人竟敢打着裴家的旗号起事,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当即令崔元振率三万精兵前往河东,要将废弃的裴家坞夷平,将这些反贼和同情裴家的人一律斩首。 太成帝盛怒之时,恰逢此时姜女史来报,说嘉宁殿下待裴七郎有礼有节,时有恩赏,两人常同进同出,密如眷侣。 他将谢及音宣进宫,未听她解释,扬手甩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太成帝冷声叱责谢及音道:“朕早就警告过你,姓裴的是你的奴才,你姓谢,你才是主子。你是朕的女儿,是堂堂大魏公主,不体恤朕的苦心,反倒对着一个奴才和颜悦色,朕的脸、谢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瞧瞧,如今倒好,连河东反贼也敢打着裴家的名义来挑衅朕,你让朕的脸往哪里搁!” 谢及音脑袋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得疼,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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