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不走,缩在外衣底下冷得浑身打颤,目光落在被岑墨缓缓拖上岸的崔缙身上。 裴望初安抚她道:“他没死,殿下放心。” 谢及音这才点点头,颤抖着对岑墨道:“你带人……封锁府中消息,不可……走漏风声,看好驸马,给他找……大夫,别让他出事。” 岑墨应下:“请殿下放心。” 谢及音没让众人跟随,被识玉搀着回了主院,先泡了个热水澡,又连喝两碗驱寒的姜汤。识玉让人在内室中多安置了一个火盆,谢及音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直到午后才醒,醒来后但觉嗓音沙哑,浑身无力,大夫来诊过脉后,说是伤寒受凉,又给开了几帖药。 谢及音蹙着眉将药喝下,问识玉:“崔缙情况怎么样?” 识玉正好刚打听回来,“岑中尉说驸马被呛得很厉害,他已将灌下去的水逼出,但驸马仍昏迷不醒,恐怕伤了肺,已经让大夫开了调养的方子,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虽然知道依裴望初的性格必然会下狠手,但这个结果仍让她十分心惊。 谢及音缓了缓,又问道:“裴七郎眼下在哪儿?” 识玉朝外屋的方向指了指,悄声道:“沐浴更衣后进来看了您一眼,然后便不声不响地在外面等着请罪。您要见他吗?” “他没事吗……” 识玉道:“大夫一并看过了,有些受寒,并无大碍。” 谢及音默然片刻,点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裴望初换了一身竹青色的深衣,瞧着很有几分君子如竹的韵致,若非相隔不过半天,很难想象他能面不改色地溺死当朝三品大员。 他走到床榻边坐下,用手背碰了碰谢及音的额头,叹气道:“是有些发热,若是白天温度降不下来,夜里恐要难眠。” 谢及音静静地盯着他,问他:“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裴望初双眼微垂,温声道:“我自然是在乎殿下的。” 谢及音道:“崔缙是皇上亲封的散骑常侍,他父亲是当朝尚书令,他与我是上了玉牒的夫妻,若是你今日将他杀了,你要我如何向父皇交代,如何在千夫所指中保下你?” 这些裴望初心里都清楚,“我有分寸,此事不会牵连殿下,罪只在我一人。” 他本事大得很,搅风弄雨,巧舌如簧,却为何偏偏作出今日的蠢事。谢及音一时无言,只觉得心口有一簇火在烧。 裴望初起身从妆台上拿了梳子,缓慢而小心地将她的长发理顺,银丝流畅,落在掌间,被他绕于指尖,抵在唇间一吻。 他的吻沿着发丝攀上来,落在谢及音唇角,带着微微的清凉,谢及音却偏过脸避开了他,目光落在他握在掌心的犀角梳上。 “今日我与崔缙……其实是我自愿的。” 她的声音不大,裴望初听得清楚,他默然了一瞬,忽而低笑道:“这么拙劣的谎言……如今殿下为了赶我走,还真是不择手段。” 谢及音心中一梗,出言为自己辩驳,裴望初静静听着,忽而捧过她的脸,柔声道:“需要我教教殿下什么是自愿,是不是?” 他的吻落在唇间,先是轻柔怜惜的碾转,渐渐有些不可控,谢及音想起沉溺湖中的感觉,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两人倒在床上,衣衫凌乱相叠。 她大概永远学不会拒绝他,谢及音望着红帐床顶怅然地想,这可如何是好。 “你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驸马在你面前,先是臣,后是夫,”裴望初抚着她的鬓角,低声说道,“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的夫妻,只要他强迫了你,他就该死。” “他该死,那你呢?”谢及音仰面看他,“你杀了他,然后给他陪葬吗,难道你就不怕死?” 裴望初道:“我尚不怕殿下以此为借口将我赶出公主府,如何会被生死所困。我非趋利避害之人,殿下应该早就清楚。” 闻言,谢及音闭上眼,缓缓叹了口气。 他真是疯了。灯罩里的飞蛾自保尚且不及,他却偏偏往焰心里撞。再将他留在身边,公主府迟早会变成他的坟茔。 裴望初将她揽在怀里,掌心贴在她微凉的额头上,慢慢同她商议道:“别再动心思将我往外赶了好不好,分明你心里也不痛快,人生百年苦,何如瞬须甘……纵我死在殿下怀里,也是值得的。” “那我呢,陪你快活一瞬,然后随你赴死吗?”谢及音问。 裴望初摇头,“你该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谢及音恨得挥起手来要打他,然而这一巴掌没有落在脸上,也没有落在身上,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定定看着裴望初,一双眼睛明若秋水,在红帐里显出朦胧的琥珀色,仿佛能望进人心底里去。 她端详了裴望初半天,然后轻轻摇头,说:“如此不好。” 裴望初仍欲劝解她,谢及音却拽着他的衣襟往下,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巽之,我想要你。” 裴望初抚在她后颈的手微微一顿,“你还病着,等过几天——” 谢及音态度坚定,“就现在。”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裴望初眉心微拧,见谢及音坐起来,缓缓拆开了腰间的系带。他握住谢及音的手,问她:“殿下是不是打算做完就赶我走?” 谢及音不答反笑:“人生百年苦,且惜今朝欢……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她扯完自己的衣服又去扯裴望初的衣服,软玉热得烫人,仿佛要在怀里融化。 裴望初何尝能拒绝得了她,只是意兴正浓时盼她能心软,俯在她耳畔低声叹息:“我如今已无来处,殿下就不能许我个归处么?” 谢及音闻言只觉喉中一哽,攀他愈紧,仰面情切地亲吻他。 这个吻里,只尝出了决绝,却未有丝毫心软。 一时灯昏香烬,满室寂然,谢及音靠在裴望初怀里歇了一会儿,撑床起身穿衣。 裴望初支在枕上看着她,声线微喑,“你还病着,这是要到哪里去?” 谢及音披衣起身,踩着木屐往外走,她的声音从晃动的珠帘处传过来,“去看看驸马。” 镜中映出一张桃花面,眉目间仍有余情。她拾起妆台上的梅子色口脂,旋即被人自身后扣住,用了些力气,勒得她呼吸一重。 “你这就打算丢下我是吗,你的心纵是石头做的,也该焐化了……你教我,应该怎么做?还要做什么?” 吻自鬓边而下,抬颌咬在唇间。 裴望初将她抱起放在妆台上,桌面上的钗环掉了一地,金铜镜边镶嵌的双鸾前后摇晃。 “够了……”谢及音忍耐着这荒唐无度的情/潮,扶着这将要散架的妆台推拒他,“够了!” 他的动作缓缓停下,慢慢退出,只留苦笑在她耳边道:“说想要我的是你,说不要我的也是你,你口口声声说怜我惜我,这便是你的怜惜吗?” 谢及音心中钝疼,刹那红了眼眶,却不敢在他面前落泪,紧紧攀着妆台的边缘,心道,不要心软,不能心软。 事已至此,利弊已经讲不通,她所有的唯剩心狠和固执。 她沉默不言,颤颤抓起妆台上的细粉给自己上妆,眼里一颗眼泪滚落,瞬间湮出一行泪痕。 她擦掉眼泪,又补了一层粉。 裴望初忍无可忍,夺过她手中的粉盒扔到一旁,哑声质问她:“你赶我走,就为了每天过这种委曲求全、咽泪装欢的日子,受崔缙的侮辱是吗?” 谢及音睫毛轻颤,反问他:“你留下又能保我几天好,等你死了,还不是一样?” “那就得过且过,聊以卒岁,”裴望初再次同她商量,温声央求她,“我活着一天,就能护你一天。” 谢及音含泪摇头,“不要。” “我可以为你绾发描眉,铺床打扇。” “不要。” “我可以陪你投壶射覆,煮茶读书。” 谢及音依然摇头。 攥在她肩上的手收紧,指节泛白,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裴望初的声音近乎绝望,“除了要我离开,你还能要我做什么,哪怕是要我死——” 谢及音扬手指向珠帘外,颤声道:“滚出去。” “谢及音——” “滚!” 她猛得拾起妆镜旁边绣台上的剪刀,裴望初脸色一白,霎那三尸暴涌、五脏气冲,却见她手中的剪刀并非冲着颈间去,而是撩过长发至一侧,只听“咔嚓”几声,及腰的长发被齐肩剪断,银丝如云如雪,飞撒在地。 裴望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吗……” “都说发丝如情丝,一向蒙君照拂,今愧以偿君……如此,你我两不相欠。” 谢及音将剪刀扔在地上,秋水目中坚如沉冰,一字一句道:“本宫再也用不上你了,裴七郎……就此别过吧。” 裴望初僵在原地,默然许久,就在谢及音以为他永远不会回应他的时候,他终于认命般在她面前蹲下,将落在地上的头发一缕一缕捡起,用袖角蹭去灰尘,收在袖子中。 看着他矮下的腰身,迟缓而小心的动作,谢及音终是心中不忍,一低头,泪珠砸在他拣拾头发的手背上。 怕为这心软塌陷,谢及音转身便走,裴望初却突然叫住她。 “殿下。” 她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裴望初声音很轻,“至少请允我向殿下拜别。” 他在谢及音身后撩衣跪下,一跪三叩首,共三跪九拜。 谢及音没有回身受这稽首大礼,却从铜镜中看得一清二楚。 他苍白疲惫的神情,颀长的腰身,遍布红痕的脖颈。 “平身吧,”谢及音缓缓收回视线,哽咽道,“本宫就不为你饯行了,遥祝海阔凭跃,天高任游。”
第47章 离开 裴望初离开后, 识玉进来服侍谢及音洗漱更衣,见她长发削落至齐肩,识玉顿时红了眼眶。 “您又何苦这般糟蹋自己……” 谢及音不语, 抓起剪刀,捋过头发,对着铜镜将末端细细修剪整齐,然后堪堪用一支云纹檀木钗簪起。 华髻随云消,愁丝如梦去。 “把我的幂篱找出来, 待我沐浴更衣, 去栖云院看看驸马。”谢及音淡声道。 她们到达栖云院时已近黄昏,崔缙仍未醒, 府医和外面请来的善治溺症的大夫正围在一处讨论病症, 见了谢及音,忙起身走来行礼。 谢及音朝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驸马的状况如何?” 大夫道:“驸马爷腹中仍有积水,兼具惊吓过度, 心肺郁结, 寒气积于内而热气浮于外,此溺症之重也。小人已开具驱寒散热的药方, 服侍驸马喝下, 能否挺过此险,只在这两日, 若三日后仍未醒,还请殿下早做准备。” 谢及音半晌无言,识玉将大夫送了出去, 安排他在府中住下,明日早早来栖云院里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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