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抵达建康,只需要护送她渡过汜水即可,”裴望初咬着变声叶说道,“汜水以南,人烟稀少,殿下自己就能应对。” “为什么要我去?”王瞻问道。 “子昂是不想,还是不敢?” “既非不想,亦非不敢,我只是不明白,袁先生欲与家父共谋大业,此事与嘉宁公主有何关系?”王瞻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 裴望初道:“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心悦殿下,牵挂她的安危罢了。” 王瞻愣住:“袁先生你……” “很奇怪吗?鄙人只是修道,又非出家,未曾断情绝欲。” 裴望初遮在羊皮面具下的脸冲王瞻一笑,“我知道子昂兄对嘉宁殿下亦有好感,你护送她渡汜水,既能卖我一个人情,又能在殿下面前露脸,有何不可?” 王瞻面色一红,反驳道:“我愿意护送殿下,是因为殿下心系百姓,与其他无关。但虎符现在在家父手中,父亲不允,我也没有办法。” 裴望初道:“只要子昂愿意去,这件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大司马王铉将三万骑兵与两万步兵调去了涿郡待命,裴望初以袁琤的身份和他见面,用一张加盖了大魏玉玺的空白圣旨向王铉借得了一万骑兵。 这张空白圣旨是裴望初向谢及音讨来的,除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大魏玉玺在嘉宁公主手中。 对王铉而言,这张加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可以成为他登基时的凭据,他不可能不心动。他怀疑玉玺在这位袁琤手中,可是前后派人试探了很多次都没找到,只能作罢,最终用借出一万骑兵的代价,换得了这张空白圣旨。 裴望初面上说要出关抗击胡人,实际上分了八千人给王瞻,让他带去护送谢及音,自己则带着那两千骑兵往河东的方向去了。 十二月十四日,天气晴朗,官道上的积雪也已融化,嘉宁公主府的车队准备启程离开洛阳。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从卫府离开,沿着空荡荡的长街往嘉宁公主府的方向行驶。赶车的人是符桓,车里坐着素衣装扮的谢及姒和她的侍女召儿。 谢及姒手抚着小腹,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这段时间,为了降低符桓的警惕,她在他面前极尽柔情,做小伏低,甚至为那符珠立了个牌位,昼夜当着他的面念经忏悔,祈祷她能往生极乐。 符桓终于相信了她的诚心,大概在一个男人看来,怀孕就意味着女人的屈服。所以他相信了她的悔过,甚至愿意为了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放她离开卫家,让她跟随嘉宁公主一起离开洛阳。 马车在距离嘉宁公主府不远处的巷子里缓缓停下,符桓推开车门,打起厚毡,问谢及姒:“公主能自己走过去吗?” 谢及姒的脸色有些苍白,扶额蹙眉道:“符郎,我有些不舒服,你进来陪我待一会儿吧。” 召儿下车,将车厢里的位置让给了符桓。符桓拥住谢及姒,沿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其实公主可以留在洛阳,随卫家女眷一起回夷陵,夷陵比建康近一些,不必怀着身孕还要在路上奔波。”符桓淡声说道。 “我知道,符郎是舍不得我,其实我也舍不得符郎,”谢及姒俯在符桓肩膀上柔声说道,“但是有些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一支被刻意打磨过的金钗,尾端尖锐如刃,因为浸过毒水而闪着幽冷的寒光,从谢及姒的袖子里一寸一寸滑出来。 男人真是很奇怪,提防一个女人时,她多喘一口气都能被发觉,可一旦爱上了她,想对她好,便只能见得活色生香,全然不觉利刃高悬。 “公主感觉好些了吗?若是——” 一阵尖锐的痛感猛然刺入后心,符桓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及姒。 鲜血自口中喷流而出,簪子上的毒见血封喉,瞬间就能让人动弹不得。 谢及姒推开符桓,颤抖着扔掉手里的簪子,对符桓道:“本宫从来都不后悔,你去见你姐姐,亲自给她赔罪吧!” 符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倒在了车厢里,谢及姒胃里一阵翻涌,她靠着车厢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将身上沾了血的衣服脱掉,盖在符桓脸上,卷了金银首饰和珠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马车。
第59章 心意 洛阳百姓扶老携幼, 追随嘉宁公主离开这座即将遭受战火的王城。 他们一路向东南行进,白天赶路,黄昏埋锅造饭, 夜里轮流休息,提防野狼和山匪的侵扰。 最初的半个月一切顺利,谢及音坐在简朴的马车中,怀中抱着白猫阿狸,时时根据岑墨的汇报小范围调整方向, 将一张羊皮图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标记满了地形信息。 她常派斥候回洛阳探听消息, 听说胡人铁骑已经入城,在城中烧杀抢掠, 践踏洛阳王宫, 而王铉避而不战,反倒将黄眉军往洛阳的方向引,意图让这两方人马鹬蚌相争。 马璒并不蠢,他听说城中百姓大都跟随嘉宁公主出逃后, 派出一支近万人的骑兵往东南方向追赶。 “胡人骑兵速度比咱们快, 若是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皇姊, 眼下该怎么办?”谢及姒听说此事后, 惊慌失措地让谢及音想办法。 谢及音将地图合上,对岑墨下令道:“加快行进速度, 今夜要多行五十里,三天之内,咱们要赶到荆州城。” 行伍里的百姓不比军人, 长时间的赶路让他们的身体吃不消,有人闹着要扎营休息, 与维持纪律的百夫长起了冲突,动静惊动了谢及音。 “……贵人乘车,你们骑马,当然不知道赶路的苦处!可我家婆娘还怀着身子呢,每天只有几口粥,若再走五十里,会出人命的!” 谢及音闻言叹了口气,问识玉:“队伍中还有多少怀孕的妇人?” 识玉道:“恐三五十个不止。” 谢及姒道:“应该将这些拖累都丢下,全速往荆州赶。” 谢及音瞥了一眼她的肚子,谢及姒面上一红,“本宫是主子,有自己的车驾,自然与这群贱民不同。” 谢及音知她骄纵,懒得与她争论口舌,叫岑墨清点了公主府装物资的木车,“值钱的珠宝放到本宫车里,衣物全部分给这些怀孕的妇人御寒,除粮食外,其余杂物都扔掉,用腾出来的木车搭载这些怀孕的妇人,依照原计划往荆州赶路。” 岑墨领命去办,谢及姒惊讶道:“皇姊竟然让这些贱民穿你的衣服?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你衣服上的珠子比她们的命还贵,你自己往后穿什么?” 谢及音望着她笑了笑:“穿你的。” “不行!你别想抢我的东西!”谢及姒悻悻地抱紧了自己的箱子。 谢及音腾出了七辆木车,让怀孕的妇人们轮流搭车休息,她们走了一整夜,平明时分原地休整,正在架火煮饭时,后方斥候突然飞马来报,说探得一支近万人的骑兵正在往东南方向追赶,最多再有一天的路程就能追上来。 众人闻言哗然,谢及音亦是心中一慌,强撑着面上的镇定问道:“可看清了率兵的人,是胡人吗?” 斥候道:“地势不利,未敢近前,只在山坡上远远看了一眼,就赶来报信了。” 谢及音摊开羊皮地图看了半天,与岑墨商量道:“按理说胡人的速度不会这么快,但是眼下情况未明,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不如到这片山谷里去,此处背靠悬崖,应该比较好守。” 岑墨纠正了她一下,“应该到上游的山谷,那里水源充足,不容易起□□。” 谢及音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于是他们当即整顿队伍,四万人相互扶持提携,到上游有水源的山谷中隐蔽起来。有些人听说胡人追来了,抢了抢了同行人的财物要趁乱逃跑,老人孩子惊慌失措,哭成一片。 谢及音见状登上木车,摘了幂篱,高声道:“本宫在此,大魏皇室在此,若是撞见胡人,他们先抓的是本宫,本宫尚且不慌,尔等何苦自乱!” 她发色与常人不同,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得见她。 “胡人掠我土地,践踏我子民,我等虽力弱难抗,然退无可退时亦要拼死一搏。尔等若先自相残杀,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难道便能哭退胡人吗?都找件趁手的武器,跟在骑兵队和府兵后面,将老人和孩子守在中间,若真遇上胡人,谁也不许退,敢趁乱抢劫财物者,当场格杀!” 谢及音亲自下令,队伍当即冷静了下来,众人按照她的吩咐,有序地退进了山谷中。 入夜,山中寒风阵阵,裹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有骑兵队在山中各处搜寻,众人都屏息凝神,紧张而绝望地等待着他们离开。谢及音怀里抱着阿狸,身上披着狐裘,坐在马车里,仍觉得寒意一阵一阵往骨缝里渗去。 忽然,识玉匆匆掀帘进来,低声道:“殿下,你听,好像是洛阳官话!” 谢及音下车远望,隐约听见山谷外歌声四起,唱得好像都是洛阳的歌谣。 “难道不是胡人?”谢及音心中生出一点希望,“岑墨呢?” “岑中尉刚刚带人探查去了。” 正说着,只听一阵马蹄声逼近,远远见几个人影自山谷中本来,为首之人是岑墨,他身后那人身着黑色铠甲,自马上翻身而下,几步跨到谢及音面前,跪地行礼。 “臣王瞻前来护送殿下前往建康,惊扰殿下,实在该死!” 谢及音转惊为喜,“子昂,快快请起,原来是你!” 裴望初用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与王铉借了一万兵马,其中八千交予王瞻,请他前来护送谢及音。他的这一做法极有远见,王瞻追上谢及音前已与胡人骑兵交手数次,若非他及时赶来,这四万百姓在渡过汜水之前一定会被胡人追上,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瞻确实是正人君子,并未抢吞裴望初的功劳,“这些兵都是袁先生向父亲要来的,殿下不必谢我,此事都是袁先生的功劳。” 谢及音问:“他为何自己不来送我?” “袁先生神出鬼没,他的心思我也猜不准,临走之前,听他说要去见黄眉军的首领,好像是想同黄眉军商量联合抗击胡人的事。” 单听这几句,谢及音也猜不透裴望初想做什么,他这个人心思都憋在肚子里,他借了八千骑兵来护送她一事,竟然连她也瞒着。 罢了,知道他平安,比什么都好,反正他本事大着呢。谢及音按下心中的牵挂,转头与王瞻商量并队同行的事情。 有了王瞻这八千骑兵护送,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他们不必再从山中穿行,可以沿着官道前往建康。 二月初,他们到达荆州地界,原地休整三日,用金银补充了粮食和马匹。有些人打算留在当地,不再往建康走,谢及音让岑墨录了名册,给他们分了点银子,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继续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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