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半年并非易事,但王瞻还是咬牙应下了,“我知道西州的重要性,据此地如据胡人咽喉,袁先生放心,我一定能拼死守住西州,不叫胡人铁骑再犯我大魏!” 当年七月底,裴望初离开大魏,再次入蜀,回到了天授宫。 天授真人正在闭关炼丹,一应俗务,交由留在观中的天师们处置,裴望初没有惊动他们,独自潜入藏经阁,在层层故纸堆中,翻找一百多年前关于天授宫立宫时的资料。 世人愚昧,才会相信天授宫是天授真人请星宿众神所作的神迹,但裴望初心里很清楚,这座巍峨宫观脚下埋着数不清的尸骨,他们都是当年被关在山中修建这座道观的穷苦百姓。 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如今已没有人关注天授宫那神乎其道的由来,这些记载着天授宫秘密的书札也被十分随意地堆在藏经阁中。 裴望初在一个带锁的书匣里找到了一本十分陈旧的书札,书札上的线已被虫蠹咬断,变成一堆散乱的纸张,纸上的字迹也不甚清晰。他根据笔迹推断此书札乃是第一代天授真人的手笔,正是他带人修建了这座立于鹿鸣山之上的宫观。 裴望初心中有一个猜测,他将书札上的字迹与前朝皇室成员的字迹一一对比,发现这第一任天授真人的行笔习惯竟然与前朝皇太子的奏章遗本有八分相似。 皇太子刘端,那个自前朝覆灭后就消失在世人的视线里、据传已得道升仙的人,竟然就是一手建立起天授宫的天授真人。
第61章 宫主 一百三十年前, 周朝末年,内有宦官外戚,外有夷狄滋事, 不久后,各地州牧纷纷自立,天下四散,开启了动荡不安的时代。 周朝最后一任帝王传位给皇太子刘端,但刘端并未登基继任, 而是带着东宫的一众幕僚与追随他的百姓, 消失在了世人的视野中。 世人都以为他乘船前往蓬莱仙山寻长生之道,实际上他穿过层层迷瘴, 带人来到了魏蜀交界处的鹿鸣山, 以追随他的百姓和军队为信徒,在此地建立起了这座“天授宫观”。 书札最后一页保存较为完整,刘端详细地写下了自己建立天授宫的初衷: “人心一向似水,皇权自古如梦, 广厦将倾, 非起战事可扶,人心已散, 非哀相告可聚。端虽不能挽大周于既亡, 然今建起天授宫,以为布道传教, 代代不息,则千百年后,世人必皆为我大周子民, 此乃大周之存千秋而不衰之计。” 所以从来就没有神仙降世,一切只是刘端为了让大周永生的谎言。 世间的权力大都披着谎言的外衣, 裴望初对此并不惊讶,令他惊讶的是之后历任宫主的行事态度,他们立道传教,渐渐再未提及大周,而是宣称“天授机宜,不可违逆”,天授宫本身成了一种神圣不可违拗的权力。 弄清天授宫的源起,裴望初去见了天授真人,这一任的天授宫宫主。 宫主到了该传衣钵的年纪,曾经宗陵天师和裴望初都是可供考虑的人选,宗陵天师的资历更老,但裴望初的根骨更好,直到宗陵天师的尸体被运回鹿鸣山,宫主才被迫拿定主意,也借此看清裴望初的叛逆之心远在他想象之外。 “一箭贯喉,此非卫家子所能达到的境界,宗陵他到底死于谁手,吾心中清楚,”宫主的塵尾在裴望初面前飘过,“你这张恭谨端方的皮囊下,罩着一颗狼子野心,吾也看得清楚。” 事已至此,裴望初没有再否认,跪于丹炉下方说道:“宗陵天师道心已为尘世所乱,弟子只是送他早登仙途。” 宫主缓缓冷笑道:“你是一个无父兄、无君臣的大逆不道之人,天授宫交到你的手里,或将发扬光大、或将从此陨落,都有可能。你与吾说实话,你曾叛出宫又回归,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丹房里白烟缭缭,飘流在青石板的地砖上。 “我想承继宫主的位置,站在受世人景仰的顶端,秉箓御天,掌万世不移之权——” 裴望初没有提在藏经阁中找到的书札,垂目望着青石板,恭声说道,“弟子想让天授宫成为世人唯一的信奉,成为超越皇权的存在,任世间朝代更迭,唯我天授宫万世不移。” “唯天授宫万世不移……”宫主琢磨着裴望初的话,双目中现出奇异的光彩。 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宗陵天师始终未悟透的。宗陵天师热衷于在尘世中钻营,与那些终将化作骷髅的王侯将相做权力交易,他着相了,但裴望初勘破了。 宫主的声音中现出一点激动,“那你可愿随吾精研丹道?待吾大道得成之日,也是你接手天授宫之时。” 这是给予,也是考验。丹药乃天授宫弟子必修之道,若是他连此道都不修,是没有办法说服天授真人他是真心想与天授宫共荣辱的。 于是裴望初深深一拜,说道:“弟子愿随宫主精研丹道。” 丹道之精要,一在于炼,二在于服。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丹砂金石,妙合而凝。一颗指节大小的金丹,需以乾坤为炉鼎,以坎离为纸符,以六十四卦为火候之变,以五行相生相克为药物凝合的道理。 裴望初回归做一个虔诚的天授宫弟子,每日跟在宫主身侧炼丹服药,不问红尘事,渐渐地,宫主对他放松了戒心,相信他是真心信服天授宫的道,会与天授宫共荣辱。 鹿鸣山中风清气寒,但受丹药的影响,裴望初常常气血倒逆,夜不能寐。 他从前服用丹药时以节制为本,能不服则不服,如今为了获得宫主的信任,他每天都要服食大量的五石散和金丹,此时的裴望初,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太成帝的感觉。 五石散服用久了会让人上瘾,断食则如虫蚁噬心,也会改变人的性情,让服食者内虚外热,脚步发飘,性躁暴戾,误生羽化之感。 近来裴望初常常梦见嘉宁公主,他怀着一颗罪恶的心,在梦里对她做了许多大不敬之事。他梦见殿下俯在他耳畔,与他哭诉独居建康的寂寞,说想早日回洛阳。 “待洛阳的牡丹再次盛开,我会迎接您回去的,殿下。” 在梦里,他醉声承诺她道。 受丹药的影响,有时他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一回他在梦里良宵酣畅,醒后仍未回神,在房中各处找她的身影,直到撞见前来送早茶的弟子,他问殿下在哪儿,那弟子疑惑地搁下茶盘,“大魏都要亡国了,哪里还有殿下?” 裴望初这才从大梦中惊醒,此时已是十月,他回到天授宫已有三个月。 如今天授宫里都知道裴望初是下一任的宫主,深得天授真人的信任,因此他在各处行走、调用人手都十分方便。裴望初瞒着宫主调集了五千弓手和二十车粮草,得知马璒与天授宫交情很深后,又以天授宫的名义从他手中骗了一万骑兵。 他写信将郑君容从洛阳调回来,要与他谋划一场逼宫的大事。 “三年五年,我能等得,殿下等不得,王瞻也等不得,”裴望初看着丹炉里烈烈燃烧的火焰,低声对郑君容道,“最迟再有一个月,我要掌控天授宫,宫主他老了,该挪位置了。” 于是十月底,天授宫中发生了一场动乱。 裴望初带着这五千弓手和一万骑兵围困鹿鸣山,宫观里,追随老宫主的弟子与追随裴望初的弟子杀成一团,最终不敌内外夹击的攻势,渐渐败下阵来。 裴望初提剑缓步迈入丹房,在丹炉的火光中,青刃指向万念俱灰的天授真人。 “吾想不明白,你在天授宫中长大,能沉心修习丹道,为何偏偏不信天授教,既然不信,又如何能虚与委蛇这么久!” “并非我不信,是真人你入戏太深,反倒把自己给骗了,天授宫立宫的本心并非求神道,而是统乱世,抚四海。” 裴望初将前朝皇太子刘端的书札递给天授真人,垂目对他道,“你想做手提傀儡线的操纵者,将大魏、南晋的政局都搅乱,每一方势力背后都有天授宫做推手,这世道越乱,百姓就越不信皇权,只会相信天授宫,依附天授宫……可这一切,从来不是天授,只是人为的谎言。” “一派胡言!”天授真人的目光中露出愤怒,斥他道,“天授宫乃是天上鬼宿四星所起的宫观,是天人所建,秉天受命!你大逆不道,欺师灭门,就不怕遭天谴吗!” 裴望初问他:“天谴是什么样子,宫主见过吗?是像魏灵帝和太成帝那样,为丹药摄取神志,任方士祸国乱政,还是像当年的袁氏如今的裴氏一样,阖族没落?” “此皆天之命!” 裴望初声音微寒:“从无天命,此皆人祸,天授宫假天命之口,行事实在是太嚣张了。” 泛着青光的剑刃抵在天授真人喉间,“您是想自己升天,还是弟子送您一程?” 天授真人绝望地看向烈烈燃烧的丹炉,最终手持塵尾,口中默念归藏经,踩着石阶,一步一步登上炉鼎。 他仍不甘心地问裴望初:“你是想要毁了天授宫,是吗?” “只要有人真心信奉天授宫,天授宫就不会被毁,弟子也只是想要天授宫的权势,逐鹿天下罢了。” 焰火在他双眼中映出两簇猩红,那隐约是炉鼎的火光,又仿佛是长时间浸淫在丹药中,他身体里产生的不可抑制的躁意。 权力和威势,这些他从前不感兴趣的东西,近来逐渐成为了他的心事。 他想杀回洛阳,迎嘉宁公主回家。他需要天授宫的权势,需要军队、粮草、信徒…… 裴望初缓缓闭了闭眼,淡声道:“时辰不早了,请吧。” 老宫主被迫跳入丹炉,火光高高窜起,瞬间湮没了月白色的鹤氅,几声痛苦的惨叫过后,炉鼎里又渐渐归于寂静。 裴望初推门出去,郑君容正指挥门下弟子清理尸体,众人见了他,在郑君容的指引下,齐齐恭迎跪拜。 “参见宫主,大道千秋!” 一声声拜贺如疾风偃草,层浪扑石,在此大势面前,所有的不甘不忿都被湮没。 裴望初在天授宫中举行了登位宫主的仪式,向世人昭告他天授宫宫主的身份,他留郑君容在天授宫处理后续杂务,自己则点了两万骑兵与十万担粮草,昼夜赶往西州支援王瞻。 王瞻在西州城里守城四个月,几乎守到了粮草耗尽、士兵战绝的地步。马璒带着胡人骑兵轮番攻城,王瞻数番亲自督战守城,上个月腿上中了一箭,至今还未养好伤。 他躺在病榻上计算城中剩余的兵力,竟没有把握能抵挡住马璒的下次冲击,下次攻城会是什么时候,五天,十天,半个月? 他强撑着坐起来,命人拿来纸笔,慢慢给自己写遗书。 一封是给王夫人的,感念她生养之恩,请她在庶妹王芜的婚事上多用心,给她寻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婿。一封是给父亲王铉,劝他不要避战,要以大魏百姓为先,欲得天下,先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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