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夜就歇在公主府中,明天一早便走,让岑墨跟你一起去。”裴望初道。 郑君容席不暇暖,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前往徐州,一旬之后派人递信回洛阳,说崔缙确实带着嘉宁公主到过徐州,但那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如今他们早已悄悄离开,不知下落。 裴望初闻信后暴怒,目现赤红,拔剑闯入崔家,要拿崔夫人和崔缙的几个哥哥为人质,诱崔缙现身。 “把他们都绑在木车高柱上,沿徐州一带游街,崔缙若是还不肯现身,就把他们当街一个一个挫骨扬灰,我就不信他真能无动于衷,躲藏一辈子……” 他觉得自己有些抑制不住的疯症,极端的恨和无能为力的焦灼将他体内的丹砂之毒逼到了极致。 他从前分明是最恨牵累无辜的人,裴氏阖族三百人骨肉尚未销尽,恨意尤烈,如今他却要步谢黼的后尘,什么无辜,什么罪不至此……他只恨不能让崔缙切肤如割,亲手活剐了他。 所幸郑君容比他理智,并未对吓成了鹌鹑的崔家人做什么,只将他们押入别院看管。 他写信劝裴望初道:昔年宫主教我,谋事先净心,去可欲方见真宗。今将戮崔氏阖族,欲泄无能之恨也?欲寻嘉宁殿下也?若为前者,从谦不劝,若为后者,则望宫主三思:殿下若明珠之器,崔缙乃旁伺之鼠,鼠近于器,投之则有伤器之患。 裴望初收到信后默然良久,他屏退了正在商议称帝事宜的众人,一时觉得心中疲惫难以撑持,命人搬来数坛烈酒,独自在公主府上房琴斋中醉到不省人事。 府中的梅花因疏于打理而肆意生长,疏落纵横,月移花影落在脸上,恍恍若玉指抚过。 “冷月今又照花影,何处弄弦三两声……静女俟我城隅下,我已狂醉赴尾生……”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院外,三坛烈酒,醉到最后,已不知是在喝还是在吐,唯有头疼得厉害,如针刺入骨,而眼前出现幻觉,隐约只见谢及音站在廊下,身披狐裘,似嗔似怨地望着他。 “殿下……”他伸手去碰她,却被她躲开,他手落了空,质问她道:“为何还不回来,你又打算不要我,是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两行清泪落下,似不忍见他如此狼狈,将脸撇向一旁,不再看他。 “抱歉……我这个样子,是有些失礼。” 裴望初闻见了自己满身酒味,又从镜中看见自己衣冠不整。他知道谢及音喜欢他衣冠整洁的样子,急声同她保证道:“我以后再不会如此,我知错了,殿下。” 谢及音仍不语,月光照在她脸上,冷白近于剔透。 裴望初心中一恸,不敢低头去寻她的影子,颤声若嘶,哀求她道:“你留下好吗,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随你一起走。” “巽之。”谢及音突然朝他一笑,招了招手,让他上前去,她的手指落在他眉梢,冰冷得仿佛没有触觉。 “你别怕,我只是病了,”谢及音对他道,“我要去的地方太冷,你留下吧,不必跟随。” “我不允!”裴望初心慌意乱,口不择言,“什么地方你去得我去不得?今日我偏要留下你,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在这儿——谢及音!你怎能如此无情无义!” 这话大概伤了她的心,她长长叹息一声,转身便走。那影子在月色里越来越淡,裴望初踉跄着追上去,忽然脚下一空,坠入了小池塘中。 冷水入肺,醉意瞬间清醒了几分,裴望初伸手攀住池边的岩石,直到守卫听见动静,进来将他捞起。 裴望初目光空荡荡地望着天上的冷月,水滴沿着他的鬓角落下,他竟也不觉得冷,自行整了整湿淋淋的衣服,淡声道:“我无事,都退下吧。” 与此同时,并州城内一座朴素的宅邸中,谢及音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汗。 那是一个极真实的梦,她梦见裴七郎在寂寥破败的公主府里醉态狼狈,因为寻不见她,说了许多惹人伤心的气话,还说要陪她去黄泉里做一对鬼鸳鸯。 她怕他真要寻死,又惊又怒,心里一急,梦就醒了。 窗外冷月淡淡,已是满月之相。 她已病了一个多月,在徐州时染上的风寒之症一直未养好,病气辗转入心肺,近日开始咳血,隐隐竟有绝症之兆。 崔缙听闻裴望初入主洛阳后,当机立断离开徐州,本打算带她到南晋去,见她病得厉害,不敢在路上奔波,只好在并州租了一处僻静的院子,每日寻大夫给她看病熬药。 大夫说她是心病,喝药治不了本,崔缙置若未闻,也不问她的心病是什么,每日只不停地买来各种名贵药材熬药,灌她喝下去。 为了避人耳目,他将属下都遣散了,身上的银钱也已花得差不多。他白日在宅中陪着她,夜里出门接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常常带着一身血气回来。 今夜崔缙回来得格外晚,谢及音闻见了一点血腥气,隔着一面墙,听见崔缙在隔壁咬牙吸气的声音,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谢及音翻了个身,缓缓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崔缙的脚步声从窗下经过,他推门走进来,悄悄撩起帐子,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久到她几乎要睡着时,他又轻轻放下帐子,缓步离开了。
第65章 逃离 一连几夜梦见裴望初, 见他总是在买醉,或失足跌入池中,或舞剑险些自伤, 总没个安静平和的时候。 “我头疼得很,殿下。”他恹恹望着她道。 谢及音想说她也头疼,又怕惹他伤心更甚,欲劝他珍重,每每话到嘴边, 梦便醒了。醒后但见窗外冷月将阑, 寒鸦无声,谢及音算了算日子, 才知眼下已到了腊月。 匆匆又是一年, 她已虚龄二十二岁,不知还要被挟持着奔波多久,又或者她的病再难好转,再过几个月, 她就会撒手人寰, 再不受这尘世的劳苦。 可是……甘心吗? 她前十六年生在汝阳谢家,过得并不自在, 后来嫁给崔缙, 夫妻离心,也未曾痛快过一天。她曾以为自己会无聊地老死在公主府中, 化尘归泥,只留下几句近妖似鬼的流言蜚语。 直到她十九岁那年孤注一掷地救下裴望初,那是她第一次反抗父亲, 不再逆来顺受,学会了争取和周旋。 好像自那之后, 她的人生变得惊心动魄起来,如疾风骤雨搅乱一池春水,从公主府到洛阳宫,从洛阳到建康…… 若是没有病困并州,她此刻本该在何方? 思及此,谢及音觉得胸中生出一点热气。她不甘心就这般病逝异乡,她有牵挂的人要见,还有许多事未做,她想好起来,想活下去…… 西风摇动梧桐树,寒鸦簌簌展翅,朝着冷月飞去。 第二天清晨,崔缙来给她送药时,脸色仍然苍白。谢及音观察他一直在用左手,想必是伤在右肩。 她捏着鼻子将药喝下,难得对崔缙开口,“我想吃衣梅,这个时节能买到么?” 崔缙端着药碗的手一顿,打量她的脸色,“你胃口好些了?还想吃什么?我一并买回来,你放心,眼下正是年节,都能买到。” 谢及音轻轻摇头,“不必破费,只要衣梅。” 于是崔缙去街上给她买衣梅,他自己受伤舍不得用药,却有闲钱买了两根人参,托隔壁厨娘拿半只鸡一起炖了汤,带回家给谢及音喝。 谢及音虽没胃口,仍勉强喝了一碗,又抓了几颗衣梅在掌心,一颗一颗慢慢品尝。 “你今日心情不错,”崔缙观察着她,试探问道,“是听说了什么事?” 谢及音苦笑,“我病得出不了房门,能听到的事,不都是你说的吗?” 崔缙缓缓垂下眼,同她说道:“你可知裴七郎要在洛阳登基了,有传言说他其实才是魏灵帝的嫡出皇太子,自幼与萧元度换了身份,养在裴家……若是如此,你们之间就更不可能了。” 谢及音不言,默默观察掌心里的梅子。这些衣梅是由杨梅制成的,外面裹了蜜霜和薄荷,入口清甜,内里却是酸的,嚼来令人口舌生津,五感通畅。 崔缙婉言劝她道:“你父亲篡魏灵帝,诛杀裴氏,你的公主之位是踩着裴七郎的血海深仇得到的,从前他为求生与你虚与委蛇,如今他一朝得势,怎能容得下谢家,容得下你?纵你曾有心待他好,可那些错事,毕竟实实在在做下了,你抽过他鞭子,在人前折辱过他……阿音,你莫要对他心存幻想,他不会善待你的。” 谢及音轻轻嗯了一声,附和他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他若要报恩,只需知我平安,何必四处悬赏,急如星火,想必是为了泄恨。” 见她听得进劝,崔缙心里轻松了几分,“你能想清楚,自然是好。” 接下来几日,崔缙时时伴在她身边,谢及音白日昏睡,夜晚辗转,无论何时醒来,都能听见崔缙在隔壁熬药的动静。 药气将他的眉眼熏蒸出几分温润,他将药端给谢及音,柔声道:“你已经许多天没有沐发了,若是觉得难受,我可以帮你。” 谢及音端着药碗的手一顿,平静的眼神里暗藏几分微讽,“不必了,免得弄脏你的手。” 崔缙默然一瞬,轻声道:“从前是我愚昧着相,人云亦云,是我错了。其实你生得很美,如今也没有人再说你是恶兆,外面都传你是神女降世,抚救黎民。” 人心易变,只在短短数载间。谢及音一笑道:“真的不必,只需请你帮我寻些黄柏水,与白芷、川芎各一钱共煎,若有鹿角胶最好,寻不到也无妨,我用桃木梳蘸着梳发即可。” 这是从前裴望初给她调的养发方子,能去油洗尘,叫她来癸水时暂代沐发,如今又派上了用场。 崔缙牢记在心,“那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给你买。” 于是谢及音喝了药后又歇下了。这几日她悉心调理,自我开解,病情已经好转了许多,她十分爱惜这种迹象,勉励自己多吃多睡,要早日将身体养好。 崔缙在街上买了谢及音要的东西,往告示榜看了一眼,发现悬赏谢及音的文书已经贴到了并州,文书上说万两黄金寻一天生白发的年轻女子,能提供线索者也有赏金十两。 附近有便衣探子,崔缙不敢多看,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回来之后,他左思右想,决定与谢及音坦诚地彻谈。 “……你我现在都不能回洛阳,世事多变,过往种种已如云烟,如今我已放下权势,只想与你做对平凡夫妻,不知你心里怎么想?” 谢及音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宁可孤身流离,也不愿再多看崔缙一眼。只是她若拒绝,崔缙也不会放她走,反而会变本加厉地看紧她,于是谢及音苦笑道:“事已至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么说,你愿意同我在一起?” 谢及音垂目不言,缓缓搅着碗里的药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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