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位游僧说,世间常有不遂之愿、不测之祸,所以也许反而会死在漫天风雪之中。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九辩》中说“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阳春自然还是可以见到的,只不过要在死之后了。 自己当然也是怕死的,然而主要是因为怕疼,所以其实不是怕死的状态,而是怕死的过程。死的状态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失去肉身,以及想起来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其实在上俯仰山之前,自己是觉得死了便是彻底消失了。不复存在,无知无觉。现在看来,应该是和灰飞烟灭是一样的。灰飞烟灭了,灵体也便不复存在,无知无觉了。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存在,还是不存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至于死的过程,似乎是惨烈了一些,不过好在是钝器,终归没有利器那样让人难以忍受。二师兄就很不理解这一点,觉得钝器利器一样疼。 不测之祸?会是什么罪名呢?自己全然忘光了,只记得那些罪名很是荒唐,但梦中的我似乎与现在的我不大一样,而且是很不一样。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死可以,惨死也可以,但还不愿意让人往自己身上肆意堆加污名。本来是“伏清白以死直”,结果却直接“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了,实在是匪夷所思。若说天日昭昭,终有清白的时候,可倘若永生永世都再无清白的可能呢?自己又是否能够无动于心?毁誉一事,自己将来真的能够看开吗? 都说命运半点不由人,然而究竟是受天道摆布,还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命运,还未可知。天道是否存在呢?如果存在,那又是什么呢?话本中说,是司命在书写每个人的命运,然而另一个世界却并没有这样的灵体。至少在目前可知的范围内,两边并不存在谁控制谁、谁掌管谁的问题。至于那些预知,不管是梦也好,还是通过各种方式的预测也好,也并非是窥探了另一边所书写的“天机”。然而究竟为什么能够预测,也实在令人费解。大抵是人的性格和行为受往世影响,而往世的某些特征也会体现在今世的身体上。这倒可以解释手纹了,那姓名呢?潜意识吗?生辰又是怎么回事?胚胎生长时期的环境积分吗?就像植物的积温一样?所以也许灵体有影响,但肉身的影响也很大?那手纹似乎就更好解释了。面相呢?相由心生?好像又绕回来了。 世界之外是什么呢?所谓天道,是不是在世界之外呢?那会是观察者,还是主宰者呢?这个世界究竟是一个实验,还是一个故事,抑或是别的什么呢?是造出许多起始相同的世界,施以不同条件,看其结局呢?还是在一个世界上,造出不同类型的环境和生命,看看哪种生命活得更好呢?还是觉得生生死死甚是无趣,索性让生命多一点智慧,形成文明,研究一下文明的发展呢?又或者什么时候对某个个体起了兴趣,便看着这个个体走完一生,兴致来了,给点甜头,玩心起了,施些磋磨呢?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研究的究竟又是什么呢?物理法则、自然规律,究竟又是否存在呢?如果是一个实验,那大概每个世界都不一样吧?但只要在一定时间、一定空间内,可以维持不变,那么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个体而言,便是有意义的。个体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无须在乎这个世界究竟是否是被创造的。咦?自己好像直接将其当作创造者了,然而做实验其实并不需要从头创造,有些东西是在世界之外的那个“世界”早就存在的。不过这样推论下去,世界之外的世界,是否也是一个实验呢?继续推下去的话,似乎无穷无尽了。 如果是故事呢?身处其中的个体,又是否有自由意志可言呢?是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控制,还是只有某几个人的命运被控制着呢?是所有的事情都已确定,还是只是划出一条轨迹,或者一个区间,抑或只是某几个节点呢?如果这些个体,对所处世界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了呢?就像现在这样,我不是也怀疑起来了吗?不过好像没有关系,反正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怀疑也好,想象也好,都无从验证。 皎皎闭上眼睛小憩,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道声音:“睡着了吗?”睁眼发现是大师兄,手中还拿着一个纸包。 顾生寒道:“没找到药,只好买了几个安神的香囊。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要走一个多时辰呢。” 皎皎点点头,将茶杯还到柜台处。 顾生寒将纸包递了过去:“香囊你拿着,路上正好试试好不好闻,喜欢哪个味道。衣服我来拿,省得你又要洗好多遍手。” 忽然隔壁桌上木尺拍得震天响:“说了多少遍了,岳飞不是民族英雄!这个知识点还要强调几次?怎么就记不住呢?” 小孩道:“可戚继光为什么就是呢?他们不都是好厉害好厉害的人,把坏蛋打跑了吗?” 那人顺了口气,好让自己有耐心继续讲下去:“岳飞是抗金名将,不能叫民族英雄。宋金之战是民族内部矛盾,宋人和金人现在同属于中华民族大家庭。你非这么写,是要破坏民族团结吗?” 小孩道:“可如果我们和倭人也是一家了,那戚继光是不是也不能叫民族英雄了?” 那人彻底失去耐心:“你歪理怎么这么多?让你记个知识点怎么就那么费劲?哦,就你有理,就你懂。” 掌柜劝道:“慢慢教,别动气。”周围人也都跟着劝了起来。 皎皎却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顾生寒连忙握住她的手:“没事,没事。不要看了,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顾生寒道:“你还在想方才那件事?” 皎皎点点头,沉默不语。 顾生寒顿了顿:“任行不在,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对我说的。” 皎皎叹了口气:“我还在想,想得也不是很清楚。” 顾生寒道:“没关系,说说看。” 皎皎于是道:“时移世异,不过如此。听起来很荒唐,其实是因为利害关系此一时彼一时。英雄与否是价值判断,而民族与否则是身份划定。然而岳飞的事情涉及到民族、政权和国家三方面的利益。从民族的角度来说,如果民族未融合,那么岳飞是英雄;如果民族融合,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外来民族依然对该民族进行压迫,而该民族依然在反抗,那么岳飞当然还是英雄,一种是外来民族与该民族在权利上已经基本无差,或是被压迫的民族甘心成为了‘顺民’,那么这个时候便有视角问题了。如果说他只属于汉民族,那他便只是汉民族的英雄;如果说他属于中华民族,那便又有两方面的利害考量,从对内的角度讲,提倡岳飞似乎不利于当前的民族和谐,会同时助长民族主义和民族虚无主义,然而从对外的角度讲,当前民族之外依然有其他民族存在,在维护所属民族利益、抵抗外族压迫上,提倡岳飞又有很大的价值。所以说英雄是基于利害关系的价值判断,而民族则是对其从属于哪个利益团体的身份划定。” 顾生寒道:“那政权和国家呢?” 皎皎接着道:“如果不把宋金看作两个对立的民族,而是看作两个对立的政权。那么不管是哪个政权,都会觉得岳飞很有提倡的必要,只不过这个时候他的价值便不是反抗压迫了,而是‘忠义’二字。当然,这个‘忠’可以灵活提倡,可以是忠于某个特定统治者,也可以是忠于该政权每一任统治者,而‘义’所代表的‘捐躯赴难,视死如归’,则是每一个为更广大群体的利益牺牲自身利益的人都通用的。所以这个时候,宋金之战,和历史上每一次政权交替、王朝更迭,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了。与政权和民族不同的是,二者以百年为尺度,而国家则是以千年为尺度。政权的统治会被推翻,民族的界限会因融合而消弭,然而在世界大同之前,国家这个概念却会一直存在。不同人对于国家的定义都不同,有人把政权等同于国家,有人把王朝等同于国家,但我觉得前者代表的更多是由谁来统治,后者代表的则更多是在哪一个时间。然而国家这个概念,和文明也并不能等同。如果说宋金之战是两个文明之间的战争,那么便是外部对抗;如果说是在某一地理区域不同群体之间的战争,那么便又成了内部矛盾。但如果是以保存文明为目的,那么人便也不是必须的了,大可以‘藏之名山,传诸后世’,保存一些书籍、文物供人瞻仰,至多保存少量群体,使之不至灭绝,仍有人可以对该文明进行较为准确的解释。在这个意义上,就看该文明未来的发展了,和民族一样,如果两方文明最终融合,岳飞便又成了具有历史局限性的英雄;如果两方文明并立,岳飞便是具有历史责任感的英雄,但肯定会有人站出来说不反抗也未必不能保存;如果不幸灭绝,那么肯定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岳飞了,他的存在会随着该文明的消失一同被遗忘在历史长河里,就算有一天该文明重见天日,也没有人再能解读,就算有人研究出了解读的方法,知道了岳飞,也不过当他是一个古老消失文明里挣扎失败、为其殉葬的末路英雄罢了。” 顾生寒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以前只觉得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性别,其实她并非英气的长相,但只要一开口,便会忘记她是一个女孩子。那种感觉,并非雌雄莫辨,而是连雌雄这个概念也没有。当然,灵体本来也没有性别,自己只以为是她灵体过强而肉身过弱。然而现在对她的年龄也产生了困惑,总觉得她既像一个五岁的孩子,又像一个五百岁的老人,不,不是五百岁,是五千岁,甚至五万岁。灵体是有年龄的,可在她身上,老人和孩子的特质同时出现,同样强烈,而且毫无违和,自己实在是想不明白。 皎皎道:“大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的想法太幼稚了?” 顾生寒道:“没有,我只是——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罢了。” ----
第32章 第 32 章 大漠枯霜 == 船一路沿黄河而上,行到中卫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算算日子,勉强能在结冰前转到长江水系。停靠的地方,一面是村庄,另一面则是一片沙漠,沙漠里有几棵歪歪扭扭的胡杨,下面是结满白霜的枯草。皎皎看着这景象,心中有些悲凉,不禁取出纸笔,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白草黄沙地,胡杨不老天。 可怜东逝水,能伴几人眠? 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哎呀,是谁在这里感慨天地浩大、时间苍凉啊?”转头发现是梅任行。 梅任行拾起皎皎的诗:“天地浩大,时间苍凉,不知人类命运究竟如何。不过在这个地方,倒是吊古战场更为合适。” 皎皎道:“吊古战场?” 梅任行道:“嗯,把这个‘能’字改为‘曾’字,就变成吊古战场了。虽然不知道眼前这片沙漠里有没有发生过战争,但这里已经很靠近河西走廊了。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里,便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并称河西四郡。历来多征伐,所以也不算胡乱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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