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和无忧殿离得不算太远,到了之后,宫人想要为其除去大氅,皎皎却摇了摇头。满屋暖气扑面而来,皎皎却依然觉得很冷。走上前去,俯身拜倒。上面的那位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免礼。坐。” 皎皎看了看,周围并无座椅,于是直接由跪姿改为席地而坐。 皇帝道:“你很冷吗?” 皎皎点了点头:“很冷。” 皇帝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直接道:“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觉得皇帝、官员和百姓之间是什么关系?” 皎皎道:“草民——” 皇帝打断:“称‘我’就可以了。” 皎皎道:“我实在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应该会有人比我更懂这些。” 皇帝道:“不管说什么,都恕你无罪。说你想说的便好,什么都不要顾忌。若是不放心,朕可以给你立个字据。” 皎皎道:“倒也不必。我只是怕自己的想法可能会有些幼稚。不过既然您想姑且一听,那我也便姑且一言。”顿了顿,方道:“您知道斗兽棋吗?大小顺序我记不大清了。但是从权力结构上来说,挺相像的。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但是最小的那个反而可以吃最大的。所谓‘受命于天’,其实是寄希望于更高的权力体系,儒家也便因此把自然世界和君王的德行联系在一起,喜欢寻找祥瑞讨好君王,也喜欢因为一些灾异便说君王无德。且不说相关不代表因果,便是相关本身,也很是可疑。乱世祥瑞反而多得很,可知祥瑞本是偶然,只是因为需要它的安慰作用,才特意找出了那么多。然而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并不在于天意,而在于民心。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第74章 第 74 章 我为鱼肉 == 皇帝道:“那其他方面呢?” 皎皎道:“在物质供给上,皇帝和官僚的一衣一食,皆是从百姓的劳动成果中分出,在剥削这一点上是一样的。儒家讲‘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那些劳心之事当然也可以算是劳动,可是比起应得的那一部分,所得到的要多得多。当然,为了生产力能够逐步推进,剥削一部分人,从而让另一部分人能够实现脱产读书、思考,对于组织生产和提高生产力水平,有很大助益。然而本意虽在社会分工,最终却变成了社会分级。”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说‘在剥削这一点上是一样的’,那什么地方是不一样的呢?” 皎皎解释道:“在王朝延续上,是不一样的。官僚集团可以不管不顾,投效新的王朝。皇帝,却不能。若是王朝太过短命,改朝换代太过频繁,百姓将会饱受战争离乱之苦,也就谈不上什么恢复生产了。所以最起码在王朝延续上,皇帝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有保障大部分百姓都能有衣有食,才能将王朝延续下去。” 皇帝道:“那官僚和百姓之间呢?又有什么是一样的?” 皎皎道:“很多官僚都是从百姓中而来,所以比之皇帝,对于百姓的苦难可能更有切身体会。不过在成为官僚之后,也分为两种态度。若依然认同百姓的利益,那便会想着为百姓谋福利。可若觉得自己是统治阶级了,便会反过来和自己原本的利益集团相对抗。科举至今也有数百年历史了。兴起之前,官僚大多来自世家,本来就是剥削阶层,不需要完成自我认知的转变。兴起之后那一段时间,人们是怎么想的,我并不大清楚,但是发展到如今,人们对于自我认知的转变已经十分之快。大多数人的想法是,自己能够成为官僚,是凭自己的本事考来的,不是依靠皇帝的恩赐,也不是依靠百姓的支持,所以拥抱官僚集团的利益,理所应当。” 皇帝道:“你刚才提到剥削阶层,还有统治阶层,是不一样吗?” 皎皎点点头:“是我刚才没说清楚。‘统治’偏重权力结构,‘剥削’则偏重物质关系。在当前社会下,统治必然剥削,剥削却不一定统治。百姓与百姓之间也会互相剥削,比如地主与佃农,然而他们却不是统治阶层。” 皇帝道:“权力的来源是什么?” 皎皎觉得没有那么疼了,但依然很冷,于是将衣服裹紧了一些:“我倒很想说是来自下方的支持,然而其实只有皇帝的权力是来自于民心,官员的权力却是来自上层官员,上层官员的来自更上层,而最上层的官员,其权力来自于皇帝。这一整套权力体系,则是需要依靠暴力来维持。当然,这里的暴力是指武装、军队这种,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会天然疑心武将,为什么私藏甲胄会被视为谋反,为什么历代开国皇帝一般都是所有割据势力里面最能打的。” 皇帝道:“皇帝的权力不依赖于官员吗?” 皎皎道:“要是权臣那种肯定不行,但正常情况下,也就是皇帝本人是最高统治者的情况下,只要稳住百姓,官员可以随便换。但这里说的是官员个体,如果是官员这个整体,目前看来还没有办法取消。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皇帝没有办法只依靠自己便实现全国的治理,所以需要他们来维持统治,将他们安放在整个权力结构的各个分支和节点。不过有时候治理一个国家,也并不只是维持权力运转就可以了。在一些比较艰难的时候,皇帝需要他们的才干。这里的才干,指的不是权力节点本身所需要的那些,而是指挽大厦于将倾的那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还是依赖的。” 皇帝道:“那皇帝又有什么用呢?完全就是一个摆设,可以抛开行事啊。” 皎皎道:“官员不管是在谋略还是执行上,多半都会带有自己的私心,要为自己或自己所属的群体谋利益,而在其内部,想法也未必一致,所以需要一个做决断的人。而皇帝,就是这个人。当然,决断也可以由官僚集团中拥有最高权力的人来代替,但这就又涉及到党争和最高权力者频繁轮换的事情了。一旦涉及这些,那这个决断就未必是于国家最合适,而是于自身或者自身党派最有利的了。一心谋国,不吝己身,非不世出之君子,不能为也。这里说的君子,不是指那种道德楷模,而是指为了天下苍生一往无前,将是非毁誉、得失荣辱全部置之度外的那种君子。皇帝由于那么多的‘自古以来’,地位已经相对稳固,不需要为了维持自身的名望、权力去做一些不合适的决断,当然若是涉及到君权相权之争,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过之前说过,皇帝、官僚和百姓利益虽然并不一致,可是比起官僚来,在王朝延续这一点上,皇帝与百姓的利益还是要更一致的,所以决断的权力握在皇帝手里,终归会更加有利。前提是这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对国家有足够的责任感,智力也足够,不贪图享乐,也不会因为个人的原因改变决断。如果所图远大,甚至也能冒着在史书上声名狼藉的风险,和整个官僚集团对抗,所谓孤家寡人,莫过于此。您方才说抛开皇帝,我觉得可行。皇帝需要靠血缘来继承,不但水平不稳定,而且容易把天下作为个人的私有物,在态度上和普通人对待传家宝也没什么两样。若是从官僚集团选取最高统治者,可以避开这一缺点。但成为最高统治者之后,需要及时进行身份转变,若继续把自己当作官僚,或所在党派的代言人,那么就会抱着捞一把就走的心态,依然是想要把自身或者自身所属集团的利益最大化。所以这种制度可能需要发展一段时间才能达到成熟,使得最高统治者自动从官僚集团分化,就像方才说的官僚自动从百姓中分化,背弃原有集团,拥抱官僚集团利益一样。”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对改革是什么看法?” 皎皎道:“我以为陛下只是想随便聊聊,原来您是要问这个。是指哪方面呢?” 皇帝道:“随便说说,比如你是否支持,比如是否觉得可行。” 皎皎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当前生产力水平下,或许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跳进轮回。自上而下的改革从来都很难,要求既得利益群体分出自己的利益,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本身就很反人性。从来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然而就算知道这些,也依然不肯死心,总想着再试试,总觉得也许是自己将一切看得太过悲观,总觉得哪怕只是将轮回之间的间隔拉得更长一些,苍生也能少受些战乱之苦。所以您问我的态度,我不看好,但,支持。” 皇帝道:“那可行性呢?当前情况下推行改革,你怎么看?” 皎皎道:“尚未积重难返,容易推行,占天时。” 皇帝道:“不利的方面呢?” 皎皎道:“尚未积重难返,决心不够,不占天时。” 皇帝笑了笑,又道:“接着说。” 皎皎道:“得国极正,没有宗室问题,中央集权空前强大,有一位愿意抛下一切的宰相,占人和。但并不能扶植起足够强大的新利益集团,容易遭到反扑,即便有,也可能会开启另一种方式的剥削,不占人和。” 皇帝道:“那利弊呢?” 皎皎道:“如果是对这个国家,那么可以抑制兼并、充盈国库、延长王朝寿命,弊端暂时还想不到,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容易满足于此,不再发展生产力,错过量变还好,若是错过质变的发展期,后果可能会比较严重。不过就算不变法,也一样有可能会固步自封。” 皇帝道:“国家如此,那个人呢?” 皎皎道:“如果是对于皇帝个人,那么有利有弊吧。王朝尚在上升期,放任兼并万事不管,依然可以做一个史书中的‘太平圣主’,至于死后,‘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反正自己能得一个好名声就行了。不过如果改革成功,且没有被反扑,那么您就会成为真真正正的一代圣主,千秋万载都会称颂您的恩德。如果失败,纵然不会像某朝皇帝那样易溶于水,但不能说全然没有非自然死亡的可能性,至于名声这东西,估计就别想要了。但成王败寇自古而然,汉景帝倘若没有削藩成功,史书中会怎么记载,您应该想得到吧?” 皇帝道:“你希望朕怎么选?” 皎皎道:“《老子》有言,‘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君王的职责便是去做对的事情,而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毕竟事关生死毁誉,您自己的心意最重要。若是不支持,那便立即停下。若是支持,那便不要动摇。您要去做的,是比汉景帝削藩更伟大的事业。若是摇摆不定,穆相自然不介意和晁错一个结局,但他肯定希望在死之前,能够看到结果。” 皇帝道:“你对他,似乎很是推崇。” 皎皎道:“是啊,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确实是我崇敬的人。历代改革者,有几个能有好下场?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做得如此决绝吧。当初听众人谈论他无儿无女、无妻无妾,我想也许他为的就是一个孤身赴死、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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