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珩收起常挂嘴角的微笑。 那双含情目不笑时便格外沉静深邃,如一方幽潭,要把她吸入深渊。 那样的他、那样的神情,很陌生。 不过仅短短几息,阿姒再眨眼时,青年又是和煦模样。 “多谢夫人宽慰。” . 殷十二郎的话在阿姒心里埋下一根刺,怕这根刺也会在晏书珩心里长出,阿姒决定进一步拉近二人距离。 他们是夫妻,但未行夫妻之礼。 侍婢建议她可先圆房。 即便阿姒也在为晏书珩的容貌声音和□□心动,但她非短视之人。 阿姒竖起长指摇了摇:“非也非也,加深牵绊,肌肤之亲是其一,获得对方信任才是重中之重。” 她很贪心,想要一举两得。 听闻谯国有位郎中,极擅治不治之症,翌日阿姒以体虚想看诊为由,拉着晏书珩寻到那位郎中。 让郎君替她看过诊后,她以关心为由,撺掇着晏书珩也号一号脉。 晏书珩亦很配合。 他们返程后,阿姒悄悄命心腹返回郎中处,以重金相托:“我家郎主不利房事,夫人甚忧心,望您指点。” 郎中搓了搓胡子。 那位郎君脉象平稳,非阳虚之症,想来“不利房事”只是推辞。 他要说出实话,然而看到那金光灿灿的几锭黄金,想着那一对人本就是夫妻,不若成人之美。 当夜,临安寝前。 阿姒端来一碗鸡汤,温言软语:“郎君近日忙于应酬,妾一介妇人,不能分担一二,见郎君近日疲倦,面色不佳,特去讨教仆婢,给郎君熬了一碗鸡汤,手艺不佳,郎君莫嫌。” 她这话倒说得挺中听。 晏书珩藏住笑里的玩味,端起鸡汤,当着阿姒的面一饮而尽。 他待了会,眉心微蹙。 “尚有公务需处理,夫人先睡。” 晏书珩走得很匆忙,他往日都这样。横竖鸡汤已喝,阿姒随他去了。 片刻后,隔壁书房。 晏书珩身上热意渐起,额上也沁出汗,那一处更憋胀难耐。 他扣着桌角,硌痛把身上的汹涌的不适压下几分。猜出自己大抵是中了药,但晏书珩更好奇的是,她为何给他下药?他唤来破雾:“去查那位郎中。” 破雾很快回来了。少年冷淡的面上头回露出窘迫:“回长公子,郎中称夫人说您有……有不举之症,暗中托他开方子调理。他虽知您并无大碍,但舍不得酬金,便开了些壮……助兴的补药。” 对面许久不言。 晏书珩刚浴了凉水,燥意压下,面色如常,但绯红的眼尾还是昭示着适才他被补药折磨得多么痛苦。 破雾一时不知他是何态度。 书房寂静了许久,一声轻讽且无可奈何的低笑给这寂静增添诡异。 “助兴……” 晏书珩笑了,笑得胸腔直震。 “难怪她前些日子如此温柔小意,原来不是心虚,是同情。” 破雾听不懂他云里雾里的话,留待原地等候指示,按长公子利落的作风,想必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谁料晏书珩满眼的兴致盎然。 那神情就像餍足的猫儿遇到耗子,没了吞吃入腹的心思,而是蹲守洞口,不时吓一吓洞中的小耗子。 他让破雾退下。 “由她吧,别打草惊蛇。” 补汤炖了几日,晏书珩果真越发精神,冷白肤色透着红润。 “这鸡汤果真有用。” 阿姒双手托腮,明眸亮晶晶的。 晏书珩淡淡瞥她一眼。 嘴角终是忍不住微扬,说笑道:“夫人这样看我,像极一心喂肥猪羊,好宰杀以大快朵颐的猪倌儿。” “郎君说笑了……” 阿姒讪讪放下手,拈起团扇借扇风掩饰心虚。她给晏书珩炖补药,的确是出于同情,想进一步拉拢他。 但她也…… 也不是没有“歹心”。 这么好看的一个夫婿日日在跟前晃,偶尔还会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块垒分明的腹部,她虽未吃过猪肉,可大婚前在族中长辈的教导过后,也算看过猪跑。 光是想象他这副勾人的嗓音在动情时低'喘,阿姒就心神荡漾。 “夫人何故脸红,在心虚?” 晏书珩饮罢鸡汤,正以茶漱口。 阿姒手中团扇摇到模糊。 “我脸红了么?” 自然是诈她的。 晏书珩认真道:“嗯,很红。” 阿姒又摇了几下,做出擦拭额角的动作:“天儿热,我去沐浴。” 目睹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晏书珩对着空空的汤碗低笑。 她也太不禁逗了。 . 祁氏的满月宴设在隔日。 阿姒罗裙碧簪,装扮得温婉清丽,随晏书珩一道赴宴。 殷氏几个儿郎女郎也来了。 陈、殷两家在朝堂上是无需言明的死对头,晏氏虽刚与陈氏联姻,但面上仍中立,又因祁氏与殷氏关系亲厚,晏家与祁家的关系又比与陈家深厚。因此殷氏子弟不会在晏家表明态度前贸然割席,他们选择离间晏书珩和阿姒。 席间,晏书珩外出透气。 殷十二郎戳了戳族姐。 “阿姐,虽说你有新欢了,但这时候,就甭管别的了。” 殷九娘懒懒起身,随着晏书珩的方向而去,二人在廊下遇见。 殷九娘挤了一滴泪,含情脉脉地看着晏书珩,满脸悲戚地见礼:“还未恭贺长公子新婚之喜。” 晏书珩温和谢过她。 殷九娘欲言又止,最终说:“数月前我曾给南阳去信,信中是那婢子留下的证据,长公子可看了?” 晏书珩眼底清明,面上却茫然。 “我不曾收到任何书信。” 殷九娘压下眉,迟疑须臾,苦笑了下:“……无妨,长公子今已与陈女郎成婚,不曾收到也挺好。” 殷九娘看着远处翩然而近的白色裙角,仰面看着晏书珩,忍着肉麻,悲戚戚道:“长公子,念在相识一场,我可否同你讨要一个东西?” 晏书珩笑得和煦:“不可。” 殷九娘不解:“为何?” “一来我同女郎并不算熟络。二来,内子胆怯且多愁善感,女郎此举,恐让她误会,等同离间我们夫妻。” 他笑容一如半年前,在昏黄灯下尤其温暖,可殷九娘后脊无端一凉。 这离间的活她是做不成了。 殷九娘匆匆告辞。 廊下,阿姒的贴身护卫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回来秉明阿姒。 阿姒心生警惕:“信?” 晏书珩的确偶尔会收到书信,为了让他信任,她从不过问。 殷氏女是想离间她与晏书珩,所说的信不一定真的存在。但晏书珩口中的“不曾收到”,还有“内子胆怯”,不见得是在维护她,也可能是不想被利用。 这夜,赴宴回来后,晏书珩的笑容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冷静。还声称饮了酒,不愿酒气过给她,回书房歇息。 次日,她早早出了别院。 阿姒派去暗中跟随的护卫来报:“长公子去见了祁家长公子,两人又一道往殷氏子弟暂居的别馆做客。” 阿姒直觉不妙。 不论如何,她得防患于未然,便吩咐侍婢:“先炖上补汤。” 入夜,晏书珩回来了。 阿姒上前迎接,态度比以往要冷淡些:“郎君回来了。” 晏书珩仍是笑着的。 那层笑就像面具,一刻也不曾揭下过,让人猜不透。 “今日也炖了汤?” 阿姒看向案上的汤碗,瞧着有些委屈,语气像是赌气。 “是给我自己炖的。” 晏书珩不置可否地笑了。 阿姒瞧出他笑里有些轻讽,假意的嗔怒掺了几成恼意。 成婚两月,她还给他炖了好几碗补汤呢。哪怕是侍婢代劳,但心意是她的呀。这些药材也都价值数金,虽说也是从晏书珩私库里出,可吩咐买药的是她…… 别人一句话就让他起疑。 他的温柔真不值钱! 想到这,阿姒端起补汤,豪饮几口,饮完娴雅却疏离地往里走,如愿以偿地被他抓住手腕。 “夫人因何赌气?” 阿姒没回头。 “没赌气,是长公子多心。” “还说没赌气。” 晏书珩宠溺地把她拉近。 “我还不曾追究起夫人,夫人怎反倒追究起我来了?” 阿姒心中一个抖颤。 “追究什么?” “夫人心里清楚,不是么。” 长睫遮覆下,阿姒眸光漾得比月下的湖面还厉害,但她反复思量,下药的是殷家人,她只是将计就计。 她还有狡辩……澄清的余地。 同一件事,用不同的缘由遮掩,带来的效果也就不同。阿姒瓮声瓮气道:“对!我是在郎君汤里下了药,可那是补药,当初以为郎君迟迟不圆房是有难言之隐,不忍郎君为此苦恼,才为你苦觅良药。直到昨日远远见到你和殷氏女相会,含情脉脉地对望,我才知道,原来郎君不是有难言之隐,而是不愿……” 她猛掐自己大腿,眼角泛起泪。 “当初是我央求十娘去寻长公子,本想与你表明爱慕之情,正好中了药,被你救下。后来的联姻,说我全无私心是假的,我就是希望促成此事,就是想嫁给自己心仪的郎君!我直说吧,我才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世家闺秀,我就是个醋坛子!还小肚鸡肠,爱胡思乱想!” 这样说,当能消除几分“为了利益,有意利用”的嫌疑。 耳畔传来晏书珩的轻笑。 阿姒心里更没底了。 他缄默良久,用哄一般的语气道:“原来阿月这样喜欢我。” 阿姒顾不得做戏,认真地纠正他:“我小名不叫阿月,叫阿姒。” “好,阿姒。” 晏书珩好脾气地改口。 他耐心解释着:“我与殷女郎从无瓜葛,适才试探,是因为困惑夫人为何要在我汤中下药,本以为你想用强,今日才知是误会了。不过我并无隐疾,不圆房并非因为不愿,是担心夫人害怕。” 阿姒脸颊通红。身上有些热,对晏书珩的话,她半信半疑,横竖都喂肥了,她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苦主。甭管别的,先把他洗干净吃干抹净再说,也不枉她一番苦心。 她忍着燥意,继续添油加醋。 “我不信……殷女郎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你,总不会是离间吧?” 晏书珩笑笑,暗道小狐狸。 他顺着她的思路,恍悟道:“我说为何今日我去寻祁家表兄时,殷氏派人来请,原是为了离间我与阿姒。” “你信了?” “自是不信。”晏书珩温和平静,“既拜过天地,阿姒便是我的妻子,纵使我们关系疏远,纵使我也可能怀疑夫人,但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我的妻子,只能由我欺负,旁人不可动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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