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珩摩挲着袖摆,笑了。 “巧合也好,有心人安排也罢,想必她不知情,毕竟,她躲我还来不及。” “继续搜寻那郑姓郎中踪迹,另查查过去一年里,颍川姜氏和陈氏两族有何异动。”晏书珩说罢,复又列举几个人名,“顺便查查他们近期可有动作。” 所列几人皆与他有利益牵扯,亦知道那女郎曾与他有些过节。 破雾倏然想通其中关卡。 若说那女郎的出现是巧合,但如今各项证据摆明与她私奔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位年轻刺客,她夫君的声音又与郎君出奇相似。 这一重又一重的巧合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倒可勉强解释为缘分。 但世家内部复杂,长公子又在少时便因天资过人被定为下任族长候选人,触及多方利益,自有诸多耳目紧盯不舍,欲取其性命或是让他在某些事上出错。 他接了命令,肃然离去。 破雾走后,晏书珩百无聊赖,拨开镶金兔笼的笼门。小家伙见到他眼睛都亮了,凑上来在他手边轻嗅,乖巧又讨好。 晏书珩将兔子抱在臂弯端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自语:“究竟只是忘了,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曾记得过。” 他没往下说,只笑了笑。 . 夫君走后,阿姒坐在榻边发了会呆,远处似有说笑嬉闹声,仿佛投入无底寒潭中的石子,将她眼前的黑暗撕开一道缝隙,照来一缕不可捕捉但触之温暖的曦光。 无论如何,她还活着。 活着本身,就已足够值得庆幸。 片刻后,有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朝屋里来,阿姒敛裙起身:“夫君?” “回夫人话,是婢子,郎君雇婢子来此照顾您。”来人是个少女,声音清稚,应比阿姒小不了几岁。 阿姒这才想起他走前说雇人照顾她的话,之前因总算把江回盼回来,不必日夜担惊受怕,她顾不上思索别的。 这才记起,还有许多事还未问他。 江回竟也没想着解释。 他说自己是替官府办事,但为何官兵进门前会吆喝着“抓刺客”? 他们又为何在她钻出柜子时拔剑,江回难道没说院中所住是他的家人么? 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便是他的声音,既然声音是他,人怎会不是? 觉得生分,大概是他走了太久。 阿姒摒除杂念,唤那侍婢:“我如何称呼你呢,不知你今年多大?” 侍婢小心回道:“回娘子的话,婢子今年十五,名唤竹鸢。” 阿姒朝她和气笑道:“那我唤你阿鸢吧,我看不见东西,往后辛苦你。” 竹鸢目光落在榻边女子姣美的面容上,她在世家为婢,见到的美人数不胜数,眼中仍有一瞬的惊艳闪过,旋即匆匆低下眼:“照顾娘子本就是婢子该做的。” 阿姒状似无意,闲谈般问她:“竹鸢可是一直都在夫君身边做事?” 竹鸢照着先前晏书珩吩咐的说辞回道:“回夫人,婢子是才来的,本是魏兴郡人士,因胡人入侵逃到此地,被家人卖作仆婢充当路资,正巧遇到郎君买下婢女。” “这样啊……”阿姒本想从她这里套些关于江回的事,不料无处套话,想来她真是江回刚雇来的,她和气地摆摆手:“别拘束,若有事我会唤你的。” 竹鸢应是,退到门外侯着。 一连两日,这里除了阿姒和竹鸢,再无旁人涉足,起初阿姒生怕夫君又走了,但江回每日会让人稍带一两句话回家。 得知他还在,阿姒便放下心。 此前因为脚崴了不便行走,眼下脚伤刚好,当务之急是要适应失明,于是闲暇时,阿姒便尝试着摸瞎走路。 “嘶啊——”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摔倒。 她手撑着地,掌心被砂石硌得一阵钻心的痛,泪花都给逼了出来。 竹鸢忙上前搀扶:“您又是何苦呢,婢子是被雇来照顾您的,您想去哪、想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 阿姒扶着她手起身,毫不在意地笑道:“有些事总得自己去做,譬如走路。” 没一会,她又摔了一次,竹鸢忙要上前去扶,余光瞧见一片白色袍角。 是晏书珩,他目光沉静地立在萧疏竹枝后,不知来了多久。 竹鸢要行礼,被他抬手打断后,她又忙要去扶阿姒,却再次被阻止了。 晏书珩安静立着,他目光一贯温煦,垂眼时却有些冷眼旁观般的悲悯。 竹鸢搞不懂他的态度,只是看到阿姒摔倒很是不忍,她正不解时,晏书珩已弯下身,温柔地扶起阿姒。 “还好么?” 阿姒无神的双眼波光澜动,柔声轻唤:“夫君,你回来啦。” “嗯,先进屋罢。”晏书珩扶她进门,手仍极有分寸地隔着衣物。 竹鸢从身后望去,二人皆着白裳,一人玉冠束发,临风玉树,另一人则着月色素裙,乌发以缎带束起,如出水芙蓉。 倒颇有些琴瑟和鸣的意味。 . 到了房内。 阿姒炫耀似地松开青年的手,往前走几步,来到窗前几案边坐下:“夫君你瞧,我已能在屋里自如行动了。” “不错,大有进益。” 晏书珩不吝赞许,看到她手上一处乌青,便唤竹鸢取来药膏。 阿姒伸出手要接过药膏自己上药, 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在她毫无防备时来到她跟前,阿姒下意识后退,手腕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握住了。 腕上一阵清凉。 “你看不见,我来吧。”他淡道。 阿姒睁大了眼,暗道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他这木头竟亲自给她上药! 他依旧守礼内敛,隔着衣袖握她腕子,另一手蘸上药膏轻轻往上涂。 药膏清凉,落在破了皮的腕上,又疼又觉舒爽。他打着圈,力度轻柔,肌肤之间隔着一层药膏,但相触时还是怪怪的。 阿姒想收回手,但又被他不容抗拒地紧紧抓住。她只好屏着气,浑身僵硬地任他上药,直到他指腹触到一个破口,凉意冲撞着痛意,宛如有一根细丝从伤口自窜入腕子,顺着手腕向上,直直窜上天灵盖。 阿姒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从喉咙深处溢出低低的呻'吟:“夫君,轻……轻点……” 对面人一愣,旋即低声笑了,阿姒这才意识到她方才那声实在太过娇媚了些。 易惹人误解,以为她在撒娇。 平日她也偶尔故作姿态逗他,但做戏时是早有预谋,为的就是让他误解,然而若真被误解了,反倒觉得不自在。 阿姒抿紧嘴,竭力让自己放松,但僵硬却从心里蔓延到手上。 “是我手太重了?”青年又轻笑了声,他低下头,在她腕处轻轻吹了吹。 宛如拂过一阵轻风,太过温柔反让阿姒不适应,只觉伤处越发火烧火燎。她的手禁不住往回缩了缩:“夫君在外辛劳,好容易回家且先歇歇,让阿鸢来吧。” “怎这般不禁逗。”青年低笑。 随即阿姒听得衣物窸窣之声,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风——他起身了。 竹鸢上前接过药膏,继续替阿姒在踝处擦破的地方上药。 阿姒又颤颤“嘶”了声。 晏书珩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若是疼的话不如歇着,何苦为难自己。” 阿姒坚定摇头:“我虽失明,但也不是圈养笼中的猫儿兔儿,若每日除了吃喝就是睡觉,与死了有甚区别呢?” 她嗓音天生婉约,清媚中透着稚嫩,如初才绽放且未经历风雨摧残的花瓣,语气却似风雨中枝叶坚韧不屈。 晏书珩被勾起某些回忆。 散漫如云的目光从窗外落回阿姒面上,嘴角轻勾,莞尔笑道:“但活着本就与等死并无甚差别,不是么?” 阿姒讶然抬头,他的话在耳边余音未散,将那毫无缘由的生疏感勾了出来。 “为何走神,是我的话吓着你了?”他淡如晨雾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阿姒摇摇头,如实道:“只是突然觉得,夫君好像和从前的你,不大一样。” “是么。” 晏书珩轻动睫梢,话语轻柔散漫,似安抚、似诱哄,似引逗。 他凝入阿姒清媚的双眸里。 “何处不一样?”
第8章 俗话道“说眼盲心不盲”。 未失明前阿姒并不认为这有多难能可贵,但当真失明后,才发觉要修炼到这等境界有多难。 因看不见,她时常对所听到的声音万分留意、过度揣测。 正如此刻,她笑自己多心,却控制不住去回味他语气里微不可查的变化。 很快,阿姒琢磨出这微妙之处。 从前他对凡事都不在意,眼眸傲寒,语气淡漠如寒潭之水。 如今仍旧冷淡,却像刻意掺了冰而变凉的春水,蕴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似乎还有淡淡嗤讽。 因阿姒自己常喜欢暗地里捉弄旁人,对他人流露出的狡黠亦格外敏锐,听出这讽意并不尖酸刻薄,倒像含笑旁观、不动声色的捉弄。 这本就算不上恶劣,只是这语气放在江回身上,很是陌生。 分别数日,他经历了什么? 见她凝神思忖,晏书珩兴致更浓,复问:“觉得我有何处不同?” 阿姒回过神:“是夫君你说话的语气和从前有些微不同。” “是我不够周全,”对面慢悠悠道,“可还发觉其他不同之处?” 阿姒摇头。 他又问:“可曾觉得今日的我与你过去认识的人似曾相识?” 阿姒不明就里,垂睫思量。 江回惜字如金,从不说废话,揪着这一点定有用意。想来还是因生性木讷,不善传情达意,想同她多说话却不知从何入手。 阿姒心中有了数,长睫掀起,露出饱含情意的清澈眼眸:“在我心中,夫君自是独一无二,谁能与你相似?” 对面寂然不作回应。 阿姒习以为常,他这是又害臊了。 她曾在他未归时暗下决心,若夫君平安归来,定要待他好些。顾念他这爱听情话又易害羞的性情,阿姒体贴地把话引到正经处:“其实,夫君方才所说不无道理,多活一日,便离死更近一步,活着的确无异于等死。但若如此,那阿娘辛苦怀胎,生下一个注定会死的我,岂不凭白受苦?我若向死而活,和即刻奔赴黄泉又有何不同?” 想到过去数月,她有感而发:“永不屈服便是活着,坐以待毙便是等死。” 有了这些正儿八经的铺陈,对面果然不再尴尬地沉默,笑道:“在理。” 阿姒暗叹,她简直是在哄孩子。 嘴上却不失时机地吹捧:“其实,我要对得起的人除了阿娘,还有夫君。” “我?如何说。” 阿姒面容在日光下纯真如赤子:“夫君带我出逃,便是我失明了也不离不弃,你这么好,我自然要对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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