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姒好几日都未能安寝,此时松懈下来有些困倦。反应了好一会,明白他是误解了她的话,以为她在埋怨。 她低低道:“还好,不怪夫君,是我体弱,无力承受……” 青年久久未再说话。 马慢悠悠行在山路上。 晏书珩回想着李婶说的“江郎君话少,每句话不超过十个字”。多说多错,索性缄默不语,漫无目的地欣赏山野景致。 胸前忽被重重一磕,阿姒打起盹,脑袋似雏鸡嘬米轻点。晏书珩低下头,她恰在同一瞬往后倒,倚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下巴,两人如今姿态像一对亲密的交颈鸳鸯。 晏书珩笑了笑,一手牵缰绳,一手虚虚圈着她身子以防坠马。如此妥帖,倒真像个将妻子藏在怀中妥善呵护的好夫君。 一行人到了山脚,马车已备好。 晏书珩翻身下马,将阿姒抱至车上,她倒是睡得沉,如此一番上下颠簸的挪动,直到了别苑,竟还未醒。 别苑书房后有个小院,素朴僻静,正适合延续刺客陋室藏娇的习惯。 晏书珩把人放至榻上,替她褪下鞋履。 他眼底浮着清浅的笑,像柔和却仍叫人不敢贸然亲近的月光,指腹悬在距女郎面上半寸处,逐寸逐寸地,隔空描摹着她似曾相识却又有几分陌生的眉眼。 晏书珩收回长指,替她掖好被角。 他平静地端凝她。 女郎眉目恬淡,舒坦地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婀娜的背影。 青年笑了,旋即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句只他们二人能听到的话。 话语轻如羽毛,又似虎狼狩猎时喷出的气息,余音很快没入空气。 沉睡的女郎缩了缩脖子。 . 阿姒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 如身处浮浪中,颠簸浮沉,一记巨浪打来,这才彻底平稳,继而身上宛如覆了片云,温暖柔和。 后来半睡半醒间,她翻了个身,依稀察觉有人在耳畔低语。 阿姒是听见了的。 但她太累了,来不及思索便再度睡去,醒来时,她习惯地在枕下摸索。 “在寻那把匕首么?” 疏淡温柔的嗓音如春水和冰。 阿姒点点头,俄而回过神,想起说话的人是江回,她的夫君。 他回来了,还把她带下山。 这一切是真切发生过的,又像是一场虚幻的梦,阿姒懵然坐了会。 “不舒服么?”青年淡声问。 “我无碍。”阿姒垂下睫,“只是有些恍惚,你不在那几日我夜里都不敢入睡,生怕来了贼人将我掳去,只能时刻把匕首藏在袖中,我还以为……你扔下我不管了。” 话是真的,连日的惊惧也是真的。 但此时提起来,却不是为了吐苦水,是想勾起郎君的内疚和心软。 对面人果真不忍,语气比平日温和许多:“让你受惊了,抱歉。” 阿姒手按在心口缓了缓:“我听到有人喊着要抓刺客,以为是来抓你的。” “为何会觉得是我?” 他语气微冷,又透着些散漫。 阿姒微怔,他这是觉得她不信任他品行?可他整日神出鬼没,武功又高,看着的确不像做正经营生的人啊…… 不过不能直说,会伤夫妻情分。 她委婉道:“夫妻一体,我怎会信不过夫君你的为人?但有道是怀璧其罪,夫君武功高强,自然容易被怀疑,就像我生了张易招人觊觎的脸,才惹来城主觊觎,我是担心他们抓错人,让夫君受委屈。” 对方似被她这番惺惺相惜的话宽慰到,并未解释,只轻声一笑。 阿姒颇稀奇:“夫君回来后笑得也多了,这还是第二次听到你笑出声。” “第二次?” 晏书珩半垂长睫,修长手指散漫轻点,看来无论床笫间如何亲密,他们终究生分,她甚至不知枕边人真实身份。 既如此,能从她这里探知的大概也只有刺客的体貌特性,于是他只道:“许是分别太久生疏了,可还记得我容貌?” 阿姒被问住了。 无论是刚认识那会,还是成婚后,她对江回的注意力多半都放在那独特好听的嗓音上了,倒忽略了其他。 但身为妻子,却说不上夫君眉眼如何,实在说不过去,她端坐在榻,认真回想着道:“当然记得,夫君很好看。” 他不满足于此:“如何好看,眉眼轮廓与其他好看的郎君有何不同?” 阿姒没想到他这般冷淡的人,不仅会悄悄害羞,竟还爱攀比。可她确实说不上来如何感觉,便睁着无神而清澈的眼,黯然伤神道:“未失明前我还未嫁给夫君,不敢贸然盯着你看,失明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本就一副不染尘埃般的懵懂模样,如今又这般伶俜脆弱,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都得心软。 晏书珩微笑着移开目光,他淡声轻嗤,幽幽道:“还不是没记住。” 见他不依不饶,阿姒只得竭力回想:“我记得的。夫君异常俊秀,剑眉深目,鼻梁高挺,是非凡之相。深栗色的眸色比常人稍浅,薄薄的唇总是抿成一条线……对了,你胸前还有颗绿豆大的痣。” 胸前的痣是那次误入室内撞见的。 阿姒清楚,他只不过是想让她夸他,倒真不必说得如此详细,这会提起那颗痣,只是想勾起他的羞意,好结束这话题。 “别的没了?” 他语气有些凉,果真恼羞成怒了。 每次江回一害羞,阿姒就克制不住地想逗得他更害羞。她认真道:“没了……夫君太高,我看你得仰头,我又害臊,每次匆匆一瞥实在瞧不真切,只记得夫君看着清癯,实则健硕,双臂有力、肩宽窄腰。” “是么。”青年语气更淡了。 幽冷促狭的语气似曾相识,阿姒忽地坐起身低喃:“我想起来了……” . 阿姒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了。 直觉这东西真是奇怪。 江回淡漠疏离,易让人望而却步,但恰恰是他的生硬和冷淡,令人踏实。 可他回来之后笑得多了,更平易近人,反倒叫她不安,这不安的感觉和半睡半醒间因听到那句话时而生的异样感很像,因而阿姒灵光一闪,想起了那句话—— “江氏阿姒,你我倒真是有缘。” 似梦,又不似梦,但也不合常理:时人称呼一女郎姓名时,多唤某氏某某,其中姓氏是女郎自己的姓氏,而非夫姓。 她虽不是郑五的亲生女儿,不能叫“郑氏阿姒”,但也不该称“江氏阿姒”。 想必是她记错了。 横竖是梦,倒也不必较真。 轻敲桌案的声音打断阿姒思绪。 青年淡声问:“怎么在走神,可是想起什么,譬如你身量到我哪里?” 这人简直没完没了,阿姒没辙,眼底盛满无措,心里却飞泉般不停思量。 他今日难得话多,却像是在套她的话,难不成还想通过她确认他自己的样貌和身量特征?显然不可能,想来还是因为羞于主动,所以拐着弯想和她亲近。 阿姒试探道:“要不……夫君你过来抱一抱我,这样不就知道了?” 之所以让他过来抱她而不是她过去抱他,是她掐准江回易害羞,越撩拨着让他主动,他越会害臊,而不会主动。如此既哄了他,也不至于让自己吃亏。 果然,青年败下阵来,无奈轻叹。 越是这种时候,阿姒越无辜,怯怯地小声道:“夫君?你怎么不说话了……” 晏书珩负手而立,低垂长睫看向立在榻前茫然无措的女郎。 她眼中一片澄澈懵懂,实在不似故意逗弄,即便是在过去,她在信赖的人面前,也是这般真挚无辜的模样。 他温声问她:“想听我说话?” 阿姒点头:“夫君声音独一无二的好听,宛如天籁,我喜欢听你说话。” 这句话她同他说了数次,每次她说他声音好听,江回都会格外留意。 “独一无二的好听?”青年仍像初次听她说这话时一样的反应,只语气没从前那般冷,他问了和几月前相似的话,“你说,世上可会有两个声音相似的人?或者,你可曾觉得我的声音似曾相识?” 阿姒笃定道:“夫君声音世间独有,我未曾听过相似的。” 室内只闻长指轻敲桌案的声响。 一下,一下。 像静夜里的脚步声,叫人不安。 阿姒快坐不住时,沉默良久的青年忽道:“有些事待办,得空再陪你。” 阿姒促狭顿无,朝他的方向伸出手,怯生生问道:“夫君,你要去哪?我一个人在这里,又看不见,有些怕……” 晏书珩仍隔着袖摆轻握她腕子,徐徐安抚道:“去寻大夫为你诊治双眼,不过你若是怕,我先陪你,旁的改日再说。” 一句话便将阿姒套牢了,她乖乖坐好:“不必,我一个人可以的。” “放心,我稍后会寻人来照顾你。” 晏书珩含笑望了她一眼。 . 刚出小院,穿云一脸希冀地迎上来:“郎君可问到什么了?” “回书房再说。” 回到书房,晏书珩回忆着从阿姒那里套到的话,再结合李婶所言,梳理出可用的,写在纸上交由穿云。 “我就说郎君带回那女郎不是因为色……”穿云及时把后面的“色令智昏”憋了回去,“有了这些,要想查人就方便多了!” 他走后,书房只剩晏书珩和破雾。 晏书珩低头拨弄香灰。 长指轻动,忽而顿住,他看着香炉中的陈灰,不知想到什么。 破雾沉默地立在一旁。 见晏书珩停顿,他不由得望过去,只见青年垂着睫,忽而轻笑。 破雾忍不住问:“长公子,那女郎可是两年前,曾招惹您的那位?”
第7章 两年前…… 晏书珩眼底玩味瞬而闪过,抬眸:“破雾亦见过她,你说说看?” 破雾仔细回想:“容貌有七分像,但这也与衣饰打扮有关,至于性情……属下不如长公子清楚,但女郎既与您相识,为何如今似全然不知夫婿声音与您相像?” 晏书珩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兔笼内,那只不安的伤兔正怯怯望着他。 青年眉目藏笑:“她在南阳一月,我们仅有过几次相处,我只知她是姜氏女郎,与陈氏九郎交好,对她性情不算了解。想必她对我亦然,两年过去,不记得我声音也寻常。许是假装,也可能是真的忘了。” 笑里更添无奈:“她忘性一贯大。” 这般说,能确定是同一人。破雾冷静分析:“当初在建康会面,陈郎君只说那女郎意外去世,并未细说缘由。但女郎去世是在八个月前,正是颍川大族南迁时,据称他们在道中遇到胡人,折损不少族人,想必女郎是在那时遭逢意外。可颍川去往建康的路与历城不在一个方向,相去数百里之远,那女郎为何流落到此地还成了那郎中的女儿,且她未向家族求助,像是失忆了。竟还如此巧合地与郎君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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