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两位郎君都沉默了。 晏书珩低下头,很克制但又相当明目张胆地轻笑出声。 陈彦知道父亲为了稳住晏书珩,早已告知他阿姒和陈妃的真实身份,便毫无顾忌地上前,指着自己的脸道:“陈姒月,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九哥!” 阿姒怯生生后退两步,似是被他吓到了,懵然目光在两人间来回:“可、可他方才先叫的我妹妹啊。况且,陛下姐夫说了,九哥样貌平平……” 话到后半句,已成了喃喃自语,声音虽刻意放低,但足够两人听清。 陈彦当即捧腹大笑。 他幸灾乐祸地看向晏书珩。这人之前险些唬得他把阿姒身份说出,适才又威胁着让他约阿姒出来见面,当真狡诈!如今见他被阿姒贬低,简直大快人心! 晏书珩纵容地看了阿姒一眼,眼底的笑愈发温柔爱怜。 他像初次见面一样,对着阿姒有礼有节地颔首:“晏某中人之姿。阿姒妹妹看得准,陛下亦言之有理。” 此话一出,陈彦才后知后觉,阿姒是把他们二人都点兑上了。 但他更诧异的是阿姒的话。 从前她虽也总爱捉弄他,但藏得极深,以她素来吃人不吐骨头的作风,不会当众得罪晏书珩。 莫非真是失忆了? 想起父亲嘱咐的事,陈彦试探着问:“听父亲说,数月前,晏中书亲口称阿姒你曾因某些原因在他别院客居过几日,莫非你是被晏中书所救?可为何又到了南阳,眼下似乎还不认得晏中书?” 晏书珩眉梢微微挑起。 他悠然望向阿姒。 对视那刹,他眸色暗了一瞬。 真是要命…… 阿姒匆匆避开他目光。 但她也被陈彦问住了,一年多不见,九哥还是有长进的。 一句便问到点上。 阿姒本欲借失忆引蛇出洞,找出命郑五带走她那侍婢背后的人。 如今九郎的话提醒了她,二叔知道她落难时曾与晏书珩在一起。只不知晏书珩可否同二叔提过郑五? 理智告诉她,最好和他相认再确认,可相认就会有牵扯。 他勾'引人的招数层出不穷,阿姒不想在尚未想清楚今后的路如何走时,再次被他勾得溺于男欢女爱中。 不如索性装到底。 横竖她装失忆是为了迷惑旁人,但她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不过,若他们有所怀疑倒是好事,有怀疑便会有所试探,试探就易露出马脚。 想通这点,阿姒毫无顾忌。 她模棱两可道:“四个月前我醒来时就在那一带啊,有几人说贼人绑了我,还说他们主子是我的故人,命他们把我救走。我醒来后因风寒烧了好几日,什么都记不清了……又过两月,阿姐的人寻来了,阿姐说我之前坠崖过,莫非我是几月前被贼人掳走后坠崖才失了忆?”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陈九郎亦是听得云里雾里。 “阿姒,你是摔傻了吧?你坠崖是在一年半前,被掳走是四月前。” 阿姒茫然眨眨眼,看向晏书珩。 “可我真不记得他。” 晏书珩眯起眼,眸底掠过思忖。 他的人曾在颍川南阳附近查得江回行踪,如今阿姒亲口承认涉足当地。 许是编造,但巧合太过。 莫非江回身边的妇人,真是阿姒? 他们,当真重逢了? 二人之间,又发生过什么。 杂念疯狂窜长,阻滞心口。怕吓着阿姒,晏书珩压住情绪,再度抬眼看她时,眼底仍是那么温柔。 阿姒十分坦然地对他对视。 她看出晏书珩在怀疑。 但她已恢复记忆,再不是那个因为无措而寻求他庇护的盲女,更不会因眼盲而被他的三言两语搅乱心神。 哪怕他要揭穿,她也备好了说辞。 但晏书珩仅是笑笑。 “看来,你是当真忘记我了。” 他岑寂的目光落在阿姒面上,很快就释然了,面上瞧不出任何失落的情绪:“也罢……你们兄妹难得相见,晏某先行一步。” 他转身离去,袍角微扬,像一片毫无眷恋的流云。颀长身影被参差竹叶遮住,渐渐隐入竹间,一派澹泊。 阿姒凝着他背影看了须臾。 她一时不敢信,以他的性子,不应继续周旋,甚至言辞间藏着只有他们二人才听懂的逗弄和威胁? 他这样轻易便接受了此事?阿姒实在搞不清他究竟是否另有打算。 她收回视线。眼前凑近九哥那张惊诧的脸,虽是张英俊面庞,却让阿姒想起少时喂驴时驴子凑近的呆脸。 九哥仍是个愣头青啊。 “你……你要干嘛!” 阿姒装作惊慌,双手报复性抓上那张脸,再趁机将他推开。 陈九郎捂着被抓得刺麻的脸,无辜道:“我是看到你在发呆才凑过来嘛!我是你九哥,难不成还能对你不利!” 他压低声:“好妹妹你告诉我,你坠崖后去了哪?又为何跟晏书珩遇上了,你们是不是私定终身了?” 一句“私定终身”让阿姒心里又泛起羞耻,恼怒随之而来。 她强忍着不耐烦:“你说什么?” 陈九郎不信,捂着自己被抓伤的脸,再度凑近:“你没有失忆对不对,你是在和晏书珩置气?” 阿姒看着九哥。 他倒是有些长进。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阿姒无措后退两步:“我不知道,你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你不是我哥么?怎这样咄咄逼人,好像在审问犯人……” 看着她吓得泛红的双眼,陈彦不由也内疚了,讪讪后退两步。 “吓着你了?对不住啊。” 他很快离去,对父亲说了适才的事:“阿姒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适才我问得急,竟是把她吓哭了。” 陈仲敬绷紧的心松了大半。 “不记得也好。” . 总算将九哥赶走,阿姒慢腾腾往水榭走回。此前,她去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山里寻位世外名医调理身子。 一晃数月,再回建康,非但未找回对世家的熟悉感,反更像个游离于富贵之外的人。她还未想好今后该如何在这纸醉金迷的建康行走。 更未想好如何面对晏书珩。 听阿姐说,这数月里晏家发生诸多变故,晏书珩明面上虽仍是族中长公子,但如今晏氏权柄几乎都在他手。 阿姒猜测,当初必是晏氏有人要借她对晏书珩不利,他反过来借她的走失大做文章,趁机清理蛀虫。 和三年前那次无比相似。 他总那么理智。 哪怕命悬一线,都还能借此做一番文章,替自己清除障碍。 城府如此深不可测的一个人,又怎会真的为情所困? 不过是因为他在世家的规矩里浸久了,偶尔碰着有趣些的人,自格外有兴致。耐心同她做了数月的戏,多半也是玩心和占有欲作祟罢了。 原本和他重逢也就几个月,如今分开数月,正好抵消。 开宴时她见他和一世家贵女正欣赏字画,举止亲近,温和耐心。 他对谁都是如此。 说不定适才他毫不留恋地离去,并非欲擒故纵,而是见她摆出两不相干的态度,又因玩够了,索性放过她。 这个假设让阿姒心里一阵松快,松快之后,又像被羽毛抓挠。 无端的痒。 她想,或许她也和他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厌倦一成不变。 但想寻求趣处,别处也可以。 晏书珩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人,说不定会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 思忖间,已拐过一处园子。 腰间陡地一紧,阿姒被揽着转了一圈,后背贴上个坚实的怀抱。 清冽的气息随之环来。 腰间的手寸寸圈紧。 来人身子紧贴着她的,狂跳的心隔着胸腔和衣衫击打阿姒后背。 这水云苑中谁敢对她如此无礼? 阿姒猜到是谁。 她张口要叫,呼声断在喉间。 口中侵入温软之物。 阿姒率先想到的是过往唇舌相缠的片段,她又羞又恼,张口就咬,发觉齿关一钝,原来不是唇……是他的手。 阿姒放心咬下。 身后青年未反抗,闷哼一声。 这一喘无比熟悉。 阿姒稍顿,咬得更狠。 晏书珩未松手,更未言语。 时隔数月,再次拥住她,血液都因这失而复得的相拥沸腾、喧嚣。 他的下颌紧紧抵'在阿姒的颈窝,放在她腰间的手力度已在克制,但仍勒得阿姒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急。 微凉的唇在阿姒颈侧游移轻贴。 熟悉的痒意像树枝扎根土壤,一点点渗入阿姒皮肉里。 思绪滞涩几息,她迅速回过神,齿关收紧,直到血腥气蔓延舌尖。 他未松开,她也未松。 “阿姒……” 晏书珩唤她,却不让她说话。好似知道她若开口必是冷言冷语。 “阿姒,你回来了。” 清润的嗓音似是几个月前才听过,又似乎来自遥远的几年前。 阿姒愤而回头,撞入晏书珩直直盯着她的眸中,他这双眼像幽暗的漩涡,要把她卷入他的身体里。 鼻尖贴着鼻尖,彼此紊乱的气息交融,像以往温存依偎时。 阿姒恼怒低叱:“放开我!我都说了,我不记得你了!” 晏书珩不言语。 他将她身子转过来,手用力按着她肩头不放,自己则后退一步。 灼热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却不像从前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他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几个月前重逢后,阿姐查看她可有受伤时,也是这样的目光。 稍许,晏书珩松了口气。 阿姒一怔,他真是在确认她无恙? 青年未再过多亲近。 他松开阿姒,一身白衣立于满园春色之中,又一副端方谪仙模样。 阿姒以为晏书珩又打着什么主意,可他只是专注地看她,神情寥落,许久才轻道:“抱歉,当初是我没护好你。” 阿姒没回话。 她看着他,比看陌生人还要冷静,像在看一团可有可无的雾。 他不在意她的冷漠,径自笑笑,用那曾勾得她心痒痒的嗓音幽幽道:“无碍,阿姒也不是第一次忘记我。哪怕真忘了,往后,你我也会再次相识。” 阿姒听惯了他话外之意。他意思是无论她是否记得,他都不会放手。 但只要他不戳破这层窗户纸,她便有本事把这层纸变成一堵墙。 她疏离道:“我与您素不相识,您请自重。”说罢决然离去。 这次,晏书珩并未强留。 他望着阿姒的裙摆隐于璀璨花丛后,她走得毫不留恋。 掌心只余一根青丝,凝着那缕青丝,晏书珩无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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