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无人敢替太子申辩,便是他那岳丈也闷声不吭,偏生你这个小兔崽子,敢在朕跟前大言不惭,说他只是监察之失,不许朕处置太子,是,没错,他是坐了三十年太子,难道还委屈了他?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来人,将这不知好歹的混账,拖下去,杖责三十板。” “再将太子送回东宫,让他闭门思过……” 秦王听到“闭门思过”四字,抬起的脚步猛地晃了下,人险些跌倒。 只是闭门思过? * 除夕前最后一场大雪不经意间笼罩整座上京城。 裴沐珩全身是血地被抬进了熙王府。 皇宫早递了讯出来,熙王夫妇并徐云栖等人皆焦急侯在廊下。 眼看儿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熙王妃打了趔趄,心疼得差点问候皇帝老娘,当即便要扑过去, “我苦命的儿……” 人还未碰着裴沐珩,被熙王皱着眉拦下,“行了,别哭了,先将人送去书房,着人请太医……” 他话音未落,却见侧旁一道温软娴静的身影,从容上前来,指着清晖园后院的方向,几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 “将他送去后院西次间。” 既然裴沐珩不许她去书房,她便只能将人带去西次间诊治。 抬着担架的侍卫看了一眼徐云栖,又看了一眼熙王。 熙王眨了眨眼,看着比他还淡定的儿媳妇,愣神颔首,“依他媳妇的。” 妻子照顾丈夫,理所当然。 昏迷的裴沐珩就这么被送去了清晖园西次间。 熙王夫妇要跟进去,被徐云栖拦在门口, 平日风一吹就要倒的儿媳妇,温温柔柔立在风中,和和软软地说道, “明日下午来探望吧,此前他不宜见人。” 熙王妃看着拦在跟前的徐云栖,满脸不可置信,正一肚子气没地儿撒,要寻徐云栖开涮,熙王果断把人一抱,径直给带走了。 “儿大避母,你就消停些。” 不仅熙王妃夫妇,便是黄维与裴沐珩一并侍卫,皆被银杏给赶走。 临走前,黄维实在不放心,扒着门框不肯放,眼巴巴望着徐云栖, “少奶奶,少爷伤得地儿不是很妥当,还是老奴来处理吧……” 他倒是盼着徐云栖能跟裴沐珩好上,只是欲速而不达,若是叫徐云栖处置裴沐珩的伤口,他怕裴沐珩醒来会砍了他。 徐云栖立在廊下,温柔地笑着,“你能保证你家少爷不留疤吗?” 黄维眼底的泪要落不落,巴巴地不敢吱声。 徐云栖道,“我能。”
第10章 雪嗡嗡地下,四寂无声。 清晖园仅有的几名仆从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徐云栖吩咐银杏先去准备一碗安神汤,也俗称迷魂汤,一来,恐裴沐珩不配合,二来,她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给他上三轮药,这段时间内,他不能醒来。 给病人准备麻沸散或迷魂汤是银杏拿手好戏,将人赶走后,她便去梢间的小药房配药,径直往后院去了。 徐云栖又让两个粗使婆子抬来屏风,围挡在床榻外侧,又格外点燃了四盏宫灯,将西次间照得透亮透亮的,随后无关人等全部退下,徐云栖挽起袖子,准备处理伤口。 行医多年,救死扶伤已是本能,更何况面前这人是自己丈夫,是以徐云栖毫不犹豫接手。 裴沐珩趴在软塌上,修长的身影占据了大半个床榻,露出的半张脸极是苍白,一点血色也无,额尖犹渗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浓密的眉睫紧紧蹙起,似在承受剧烈的痛楚,徐云栖先将他外衫给剪去,动作熟练又轻快。 等她剪得只剩下素色中衣,银杏轻手轻脚端了一碗安神汤来,主仆俩费了些功夫,喂裴沐珩服下,裴沐珩仿佛闻到了不同寻常的香气,本能生出防备,恐牵动他伤口,徐云栖只得避开,好在等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重重跌在软塌。 徐云栖一面帮他擦拭汗水,一面吩咐银杏道,“去取玉肌膏来。” 这是徐云栖的独家秘方,能最大程度平复受伤的肌肤,帮助伤口快速愈合。 银杏不一会取来三个极小的棕色瓶子,看了一眼高几上黄维捎来的各色药膏,鄙夷地哼了一声,一股脑子全部兜在怀里给捎走了。 徐云栖将药瓶准备好,一手持刀,一手小心捏住裴沐珩沾血的内衫,开始给他清理伤口。 银杏早避去外头,双手环胸靠在西次间门口,将外头好奇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这种跌打损伤,最难的并非是上药,而是清理伤口,能不能最大程度恢复肌肤,全取决于伤口是否处理得天衣无缝。过去徐云栖陪着外祖父看诊,见惯场面,有人被毒蛇咬了,有人被热油烫伤,更有刀伤跌打损伤,不计其数,她皆是信手拈来 看着裴沐珩那块血肉模糊的伤口,徐云栖神色没有半分波动,素手纤纤,专注细致,一丝不苟。 大约耗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徐云栖帮着丈夫将溃烂的皮肉给清除干净,先洒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玉肌水,此药水无色无味,迅速渗透肌肤,原先红彤彤的血肉仿佛被安抚,渐渐没有那般触目惊心。 等这层药水干透,她又用自制的棉签,涂了一层乳胶状质地的无色药膏上去,待处理完毕,已是夜深了。 为防裴沐珩半夜发高热,徐云栖这一夜睡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好在一夜安稳,到了次日巳时,徐云栖再次查看他的伤口,伤口鲜见愈合得很快,已无明显红色,徐云栖又吩咐银杏打水来,亲自给裴沐珩擦拭身子,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最后上一层生肌膏,将薄褥一盖,便不管他了。 下午申时初刻,按捺不住的熙王夫妇,匆匆赶来清晖园。 徐云栖恭恭敬敬将人迎进明间,又着陈嬷嬷奉茶,熙王妃哪有心思喝茶,迫不及待往里间去,绕过六开的花鸟屏风,便见儿子神色和缓睡在软塌,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褪去一切锋芒,无声无息睡得正熟,儿子长了这般大,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熙王妃泪水夺眶而出,捂着嘴悄声退了出来。 虽说有些不满昨日徐云栖的专断,熙王妃对着照顾儿子一夜的儿媳妇,也难得给了好脸色,她手持绣帕拭了拭泪,沙哑道, “昨夜辛苦你了。” “应当的。”徐云栖脸上始终挂着笑。 熙王妃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儿媳妇,当初冷落她是如此,如今她亦是如此,称得上宠辱不惊,心下高看她了一眼。 熙王趁着她们婆媳说话时,溜进屋子。 外头,郝嬷嬷搀着熙王妃坐下,熙王妃抹干眼角的泪,顺带便问, “我昨夜送来的药膏,你用了吗?那是太医院掌院范太医的药,京城千金难求。” 徐云栖笑着答,“用了,确实挺好。” 熙王妃显然不信任她,解释只会徒增麻烦。 银杏在一旁两眼瞪天。 熙王妃果然放心了,她昨夜一宿难眠,这会儿见儿子好转,便按着头额,闭目养神。 里头熙王端着锦杌坐在裴沐珩塌前。 等了片刻,裴沐珩在一片昏昏沉沉的光色中睁开了眼,来不及看清是何处,便对上父亲愠怒的神色。 熙王低斥他了一句, “你太放肆了,竟敢妄议储君废立!” 裴沐珩趴睡太久,颈骨有些发酸,抬手揉了揉,那张俊脸被晕黄的灯色映如明玉,双目半睁半阖,嗓音略生暗哑, “父王,十二叔的折子搁了两日有余,陛下心如明镜,倘若他真想废黜太子,那封折子便早早交给了三司,他老人家之所以留中不发,便在等一个台阶下,儿子不过是顺圣心而为,替陛下分忧罢了。” 熙王轻哼一声,“即便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讨皇帝欢心,挨这顿打!” “我自有深意,”裴沐珩抬眸看着他,眼底锋芒分明,“您想一想,我劝陛下压下废储之议,秦王当如何?秦王心中一定恼恨非常,我要的便是激怒秦王,眼看废黜太子差了临门一脚,秦王一定想方设法捏造罪证,将太子置于死地,届时便是一箭双雕。” 皇帝是个手掌极权的明君,能容忍秦王牵制太子,却绝不愿看到秦王擅动废立,秦王将太子拉下马那一日,离着他倒霉怕也不远了。 熙王深深看着运筹帷幄的儿子,忽然间长叹一声, “你呀,还是不听劝。” 裴沐珩神色淡漠, “父王屡屡南征北战,替皇祖父打下半片江山,您难道就甘心吗?” 皇帝不喜熙王是事实,可朝中擅长领兵的皇子也仅仅只有熙王,这几十年来,最难啃的骨头都是熙王拿下的。 熙王咂摸了一下嘴,没有接这话,而是道,“你哪里是一箭双雕,我看你是一箭三雕,昨日陛下虽是打了你,心里指不定疼你,回头待你痊愈,恐有旨意下来。” 思及儿子年纪轻轻,便在官场爬摸打滚,熙王心头发酸,“伴君如伴虎,倒是为难你了,”话落,温声问他,“还疼吗?” 裴沐珩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可如今那一处却是冰冰凉凉,察觉不到痛意,遂摇头,“儿子不觉得疼。” 熙王意味深长笑了笑,起身道,“成,那你继续养伤。” 熙王带着熙王妃离开了。 徐云栖送至院门口。 这个空档,黄维捧着裴沐珩惯看的几册书溜进了清晖园,绕过屏风进了西次间,便见自家主子满脸茫然看着四周。 “我怎么在这?”裴沐珩撑起半个身子,皱着俊眉问黄维。 这明显是清晖园的西次间。 黄维不意外他的反应,赶忙上前来替他紧了紧滑落的薄褥,解释道, “这是少奶奶的意思。” 裴沐珩愣在当场, 黄维忙替自己洗脱罪名,“昨日少奶奶连王爷面子都没给,坚持让人把您送到这来。” 裴沐珩盯着他,脸色时而青,时而白,最后大约是忍无可忍,沉声问, “也是夫人上的药?” 黄维看着他眼底沉沉的暗色,吓得趴跪在地,战战兢兢解释,“您别怪老奴,少奶奶是主子,她要服侍您上药,谁也拦不住呀……” 裴沐珩闭了闭眼,手撑额,俊脸隐在暗处,没有吱声。 黄维琢磨不出他的心思,跪着没动,半晌倒也没等来预料中的怒火。 裴沐珩起先是有些恼怒,他不喜女人碰他,只是转念一想,那个人是他妻子,平日徐云栖规规矩矩不行错一步,关键时刻表现出妻子担当,照料受伤的丈夫,他能怪她? 虽多少有些尴尬甚至窘迫,裴沐珩很快也没当回事。 他告诉自己,这是夫妻义务,无可指摘。 黄维看着主子面色转而云淡风轻,心里佩服他的城府。 看来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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