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双目淬了毒似的朝不远处的小郡主射去,小郡主心知捅了大篓子,吓得躲在丫鬟怀里嘤嘤不敢吱声。 熙王妃脸色一惊,连忙扔开女儿,往人群前探身望去,只一眼就愣在当场。 侍卫火速抬来一张长几,几人小心翼翼将燕少陵抬至其上,前方四人拖住他身子,两人控制住他双腿,将整个背心露给徐云栖,而那个平日呆头呆脑的小儿媳妇,穿着一身素裳有条不紊手执针具,开始给燕少陵清理伤口。 她神情镇静专注,表情纹丝不动,就仿佛一尊精雕的女观音,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信赖,与平日那笑吟吟不谙世事的模样判若云泥。 熙王妃俨然不敢置信,脚步踟蹰着再也不曾往前一步。 这时,锦楼与马场之间那道小门被推开,裴沐珩领着几位太医,飞快往这边奔来。 前方人影幢幢,嗡嗡声一片,除了女子细碎的哭声,其中有一道嗓音格外干脆利落,仿佛是珠玉一般很清晰地与众人分别开来。 “震针!” “坎针!” “坤针!” “乾针!” “艮针!” 随着步伐越近,她嗓音更加清晰,连着那张脸也夺目地撞入眼帘。 面容皎若明玉,没有丝毫瑕疵,神情注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被时间封印。 徐云栖每吐露两字,银杏轻车熟路把对应的银针递给她,那一根根银针又长又直,落在她白皙柔软的掌心,由纤纤玉指捏着,精准无误插入伤口附近五大经脉,帮助燕少陵止血固气。 离得最近的杨太医目不转睛盯着,眼底明明含着几分兴奋,如此别具一格的灸法令人拍案叫绝,五针下去,血势很快就止住了,燕少陵短促的呼吸也有所平稳。 裴沐珩那一刻呼吸屏住,脚步顿在那里,脑海有画面翻腾, “你懂药理?” “我颇擅药理。” 当时觉得这姑娘大言不惭,竟毫不谦虚,如今才明白,她是太谦虚了,那无懈可击的专注表情,熟练轻盈没有一丝犹豫的施针技巧,一举一动无不彰显大医风范。 脑海里那张笑吟吟乖巧温顺的小脸,与面前冷静坚毅的面孔无限交织重叠,令裴沐珩生出几分恍惚。 这一瞬,他不知是与有荣焉更多,还是对未知的好奇与担忧更多。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裴沐珩心底一时涌现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几位太医争先恐后往里挤,盯徐云栖盯得入神。 年纪轻轻,下针精准,双手稳如泰山,这份本事令人叹为观止。 一看便是师承大家,掌针经验非常丰富的熟手。 贺太医悬着那颗心就这么落了下来。 燕少陵有救了。 仅仅是这一眼,令随行而来的五名太医,六名学徒纷纷驻足观候,无一人上前干扰,更没有人质疑。 伤口处的那枚竹篾依然突兀地杵在其上,竹篾有一寸宽,从竹竿损坏程度判断,进去怕有两寸,徐云栖判断竹篾离心脏很近,接下来需要将竹篾取出,方能处理伤口缝合伤口。 她始终注视着伤口,不曾抬眸, “我需要一人帮我拔除竹篾,你行吗?” 杨太医愣了愣,指着自己,“我吗?”嗓音犹在打颤,倒不是杨太医没这个能耐,只是今日诸事令他过于震惊,他反而有些回不过神来。 徐云栖皱眉,视线抬起,往随后赶来的太医人群扫去,这一眼便看到站在十二王身侧的男子,龙章凤姿,俊逸翩然,徐云栖视线短暂在丈夫身上落了落,迅速移开在其余几人身上扫视。 “谁来?” 她语气总是这么淡然又冷冽。 今日领衔来救人的是太医院副贰院判贺太医,他擅长把脉开方子,处理疑难伤口并非所长,其余人不想冒头,一时无人搭腔,直到一年轻的太医,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拧着医箱越出人群, “我来。”他目光清明,接上徐云栖的视线,露出佩服,“在下来给徐娘子打下手。” 徐云栖面无表情颔首。 银杏将自己的位置让开,拿着医囊退至徐云栖另一侧, 韩太医迈过去坐在徐云栖身侧,徐云栖指着伤口竹篾,与他低声交流商议方案。 银杏这边焦急等待桃青送来医箱。 幸在桃青没让她久等,小丫鬟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医箱气喘吁吁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 医箱被人接过往前一递,银杏接了过来,这一带地上都铺了一层牛皮毯,银杏跪在徐云栖身侧,将医箱打开。 彼时,裴循已吩咐人用围帐将徐云栖并伤患团团围住,除了留下几位打下手的太医与侍从,其余人全部清除在围帐之外,独裴循与裴沐珩立在帐口,一人往外转身安抚受惊的官眷,一人负手孑立,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韩太医在她的指导下,手执镊子跪在燕少陵身后,小心翼翼开始将竹篾往外取,而徐云栖呢,双手执刀,按压住受伤的肌理,不断有血水冒出来,裴循侧过眸不忍看,连一贯冷情冷性的裴沐珩也眯起眼,徐云栖面色却没有半分变化。 裴循瞧一眼侄子深邃的目光,再瞥一下坐在账外已表情凝滞的熙王妃,暗自抚了抚额。 这时,闻讯赶来的燕平,跌跌撞撞往这边小跑过来,这位无往而不利的内阁首辅,罕见面露惊慌,喘气不匀地喊着, “陵儿如何了,他如何了?” 人皆有软肋,燕少陵就是燕平的软肋,这个老来子一直是他的心头肉。 燕夫人见丈夫一瞬苍老许多,心痛如绞,坐在锦杌上含泪道, “太医院来了几名太医,正在给他诊治呢,我来了这么久不曾听到陵儿的响动,怕是……怕是晕了过去。” 燕平眼眶顿时一红,只是他不比燕夫人,他对太医院情形了如指掌,太医院最擅长治疗挫伤的要属掌院范太医,可范太医今日不当值,儿子伤得这样重,谁能救他。 燕平苟着背拔步往围帐迈,随后就看到一注血水冲出来,一位纤细柔弱的女子飞快将准备好的纱布按上去,紧接着一人撒上药粉迅速帮着凝血止血,有人按压住燕少陵抽动的身子,个个身手敏捷,有条不紊,全程没有人发出半点响动。 燕平先是吸了一口冷气,旋即慢慢冷静下来,隐约觉得徐云栖那张脸有些熟悉,他震惊又茫然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没做理会,他注意到血水冲出来那一瞬,染红了徐云栖月白的衣襟,她鬓角粘了一丝红,他大有过去替她拂下的冲动。 十二王裴循连忙给燕平解释, “燕阁老放心,珩哥儿媳妇该是师承名家,精通岐黄之术,方才便是她临危不惧,处置果断,方稳住局面,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燕平毕竟见惯风浪,从徐云栖面前那几枚银针便看出实非等闲,再者,这些太医们都不是傻的,个个肯听她调派,就连贺太医都坐在一旁开方子,提前嘱咐人准备药水去了,可见他们对徐云栖深信不疑。 燕平悬着心稍稍松懈,对着裴沐珩无声一揖,裴沐珩这才转身朝他回了一礼。 从日中到日落,整个伤口处理耗时三个时辰,纤细玉指灵动轻巧,亲自清除腐肉,割除受损脏器,到缝补伤口,徐云栖全程表情没有半分松懈,却也没有丝毫慌乱,从头到尾她既郑重又平静,有一份超脱于年龄的沉稳。 饶是高居庙堂的燕平,也忍不住生出钦佩。 这个空档,燕平已将事情始末问清楚,眼神凉凉看了几眼小郡主,什么话都没说。 秦王妃哪里料到自家的庶女闯了大祸,对着燕平和燕夫人是满脸愧疚,只吩咐人将小郡主绑回去,说是要从严处置。 燕夫人连个眼神都没给秦王妃。 倒是熙王妃神色落寞与燕夫人欠身,“说来说去是为了我家珊珊,少陵这份恩情,我熙王府没齿难忘。” 不一会,熙王也赶到了。 今日熙王奉旨在南郊大营巡视,入宫复命听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赶来,熙王妃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丈夫,又想起帐中情形,头额青筋窜跳,压根没心思与丈夫解释。 倒是燕平简短告诉他经过,熙王气得扭身,虎视眈眈寻那小郡主。 那眼神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小郡主吓得躲在哥哥身后。 秦王妃怕场面闹得难堪,立即将人带走。 裴沐珊冷冷注视着她背影,脑海有个念头跟藤蔓一般攀延,木了片刻,她将父王身边的护卫唤至帐后, “招呼几个人,乘黑给我把她往死里打,记住不要留下把柄。” 护卫看了一眼熙王的方向,朝她拱手,“郡主放心,属下知道如何处置。” 趁人不备,他悄悄闪身离开马场。 裴沐珊仰眸望着渐黑的苍穹,用力拂了一把下颚的泪痕,闹到皇祖父跟前,无非是打几板子痛斥一番了事,燕少陵去了半条命,她也不会让裴文娇有好下场。 至于后果,她顾不上,也不想顾。 彼时夜色降临,马鸣阵阵,数百羽林卫擒着火把,将马场一带照得透亮。 秦王赶到,安抚燕家,转身对着秦王府上下一顿猛斥,连着秦王妃也吃了挂落。 秦王妃险些气死,秦王屋里小娼妇生得孽障,被他自个儿纵得无法无天,如今出了事,倒是怪在她头上,大庭广众之下,秦王妃只得忍着一肚子火,一言不发认了错。 围帐外诸位老谋深算的狐狸打了一阵太极,秦王和熙王不约而同往帐内,这时熙王妃冷冷开口, “你最好不要进去。” 熙王脚步一凝,面露愕色。 裴沐珊来到他跟前与他解释, “爹爹,你是不知道,三嫂嫂简直是观世音在世,是她镇定自若处置了燕少陵的伤口,我才知她是南城大名鼎鼎的针灸圣手徐娘子呀。” 熙王一口气差点呛在喉咙眼,如此,他还非要进去瞧一瞧究竟。 这一进去,便看到自家那个乖乖巧巧的小儿媳妇,手执刀刃,纤指如飞割除伤口腐肉,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跟他在战场杀人时差不多,吓得他转过身来,拂了一把脸,以为自己看错,晃了晃神,他再一次探过头,这一会儿徐云栖已丢下刀刃,重新给燕少陵扎针,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娴熟轻巧的手艺,竟是让熙王生出几分自叹不如来。 熙王满脸震撼地回过神, 这竟然是他的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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