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上来的岐兵们看到谢却山忽然愣住了,在他们张口之前,谢却山吐出一个字。 “滚。” 这个字有如千钧重,竟让那群岐兵落荒而逃。 南衣攀着水边的乌篷船,从江水里探出头猛吸一口气,刚准备重新潜回水里,却看到江边的岐兵都跑了,只剩下谢却山一人,突然有点傻眼。 “会摇橹吗?” 谢却山看着水里的南衣。 南衣愣愣地点点头。 “渡我去虎跪山。” 谢却山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扔在乌篷船的甲板上。 —— 乌篷船在江上拨开长长的水痕。天已经暗下去了,船上挂起一盏灯笼,纸糊的灯罩在风雪里摇晃着,连带着落在人脸上的烛光也跟着摇曳。 南衣与谢却山对坐着。南衣披着谢却山的大氅,坐在甲板上摇着橹。她不时抬眼偷看坐在船篷里的谢却山。 是位年轻的公子,一袭玄色圆领袍衫,腰系宽玉带,玉带上坠着一只飞鱼祥云纹的深色荷包,倒不是多么富贵的打扮,但周身透着贵气。明明是长相温如玉的人,偏偏冷着一张脸,眉眼之中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谢却山将鱼篓里的渔获沿船舷倒回河中。 南衣好奇问道:“既然钓上来了,为何又要放了?” “小鱼小虾,不堪入目。” 南衣一阵寒噤,她直觉自己就是这鱼篓里的小鱼小虾,生死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她如今能活下来,只是因为他不屑踩死她。 南衣岔开话题:“公子不像是这里人,您去虎跪山做什么呀?” “收兽皮。” “今年冬天的生意可不好做。” 南衣嘀咕了一句,但谢却山没有接话。南衣识趣地闭了嘴。 南衣身上的衣物还未干,大雪之中只能瑟缩着身子。她裹在谢却山宽大的衣氅下,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一只,脸上泛着被冻出来的红印子,烛光笼罩下竟有几分娇俏。 谢却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瞬间,又落在她摇橹的手上。 她每摇一下撸,袖口便往后缩一些,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腕。 她腕子上戴着一只玉镯,成色不错但并非罕见,只是刚浸过水,上头还滚着光滑的水珠,玉色显得剔透,衬得她的腕子更加细嫩。这种娇贵的首饰,与她的打扮有些格格不入,可盯着看久了,倒也不觉得违和。 雪花落在她的肌肤上,转瞬即逝。四周是如此的寂静,群山环抱的曲绫江中只有咿呀咿呀的摇橹声,凭空生出几分暧昧。 谢却山忽然意识到自己发了好一会的呆,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开口:“你是哪里人?” “沥都府。” 南衣撒了个谎,她只是一路走到了沥都府,在这里多停留了一些时日,她没有出入关口的公验,若是官府细查起来,是会被定罪的。她总觉得眼前这个男子非富即贵,自然说话也更小心了些。 “沥都府里谁管事?” 南衣愣了愣,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沥都府知府管三分,世家谢氏管三分。” “剩下的四分呢?” “自生自灭。” 谢却山没有再说话了。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直到乌篷船靠近了甘溪村的渡口。 谢却山起身要上岸,南衣也跟着起身,船身摇晃了一下。身量高大的男人刚迈出脚,便被这么冷不丁地晃了一下,略有踉跄。 南衣忙上前扶着谢却山“公子,小心脚下。” 谢却山下意识抗拒任何人的靠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动作,自己大步跨上岸。 南衣脱下大氅,追上去将大氅和匕首一起递到谢却山面前。 “多谢公子今日相救。” “脏,不要了。” 谢却山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一眼,负手扬长而去。 南衣盯着谢却山的背影,心里跟打鼓似的狂跳,见到人走远了,连背影都消失了之后,她才长舒一口气。 南衣的手里,赫然多了一个荷包,这是方才从谢却山身上顺的。她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十两纹银。 乱世之中钱财方能开路,此时南衣还天真地以为,这笔钱能助她顺利前往扶风郡前线去找她的心上人。她并不知道,这才是她一切劫难的开始。
第3章 夜归人 万物凋敝的雪夜里,山里的客栈也没什么住客,客栈的掌柜都准备打烊歇息了,这时进来一个女子。 女子裹着明显不合身的大氅,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她扔了两银子到柜台上。 “掌柜的,帮我准备一间客房、干净的衣物和伤药。” 掌柜收了银子,多打量了南衣一眼,好奇问了一句:“姑娘可是遇到岐人了?” 南衣惊讶地抬头:“您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还没听说吗?沥都府不战而降,知府大开城门让岐兵入城,虎跪山也来了好些岐兵,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你近日可千万得小心,能不出门尽量别出。” 南衣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掌柜叹了口气:“这世道,是越来越乱了。” 不管外头多乱,今晚南衣总算能洗个热水澡,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了。 洗去一身的狼狈后,她趴在温软的床上,四肢张开像是一个“大”字,贪婪地占据这张床的每一寸空间。 这是连月来她第一次住店,其中美妙滋味不言而喻。她心中对偷了别人荷包的最后一丝忐忑和害怕也被此刻铺天盖地的舒适压过。 她侥幸地想着,一个荷包而已,那公子看着就有钱,丢了想必也不会计较。 感谢那位公子,让她拥有了片刻的栖身之处,这间客房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一直以来,她都太想生活在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下,这样她便不用流浪。烛灯下南衣端详着手腕上的那只镯子。她坚信,只要见到章月回,她就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了。 无处可去、无亲可依的乱世之中,这是她唯一能相信的东西了。 南衣盖上被子入睡,今晚,应该能做个好梦。 …… 凌晨时分,天方蒙蒙亮,客栈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掌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出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贵气的公子,肩头落着雪,眉目冷如霜。 “见过一个女孩吗?身量不高,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大氅,身上有伤。” 掌柜愣了愣,他显然是想起有这么个女孩,看着是有些古怪,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这个公子。 掌柜将手里油灯举了举,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才看到这公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岐人士兵,显然是他的属下。 这么一个中原人为首领,岐人为下属的怪异组合,他直觉招惹不起。 “官人……请随我来。” 掌柜不想把事情闹大,引来搜查就麻烦了,于是转身带谢却山上了楼,打开南衣所住的房门。 但房间里空无一人。 谢却山掀开被子探了探,被窝还是热的,人刚走没多久。他吩咐身后的贺平。 “立刻去大营调兵来搜,务必将此人找到。” 贺平顿了顿,他也没想到一个小偷值得这么多的兵力去搜,但公子素来运筹帷幄,想必那荷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刻不能耽误。 “是!” 贺平立刻飞奔出客栈。 —— 南衣惊魂甫定地跳窗逃到后院寻躲藏之地,心里叫苦不迭——不就是一个荷包吗?他至于天都还没亮就寻过来吗? 幸亏她风餐露宿惯了,素来警觉,听到一点外面的动静便立刻醒了,透过门缝看到是同舟的那位公子,立刻明白他来干什么,于是跳窗跑路,堪堪躲过一劫。 可那位公子身后为什么还跟着一个岐人?他明明是个中原人……他会是什么身份?为什么非要寻回荷包……难道是荷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南衣正看到院中有一口井,井盖虚掩着,她便顺着绳子钻到井中躲避片刻。 没想到这口井竟然是枯井,井底不深,南衣直接松了绳子跳下去。刚想往幽深的井底探索,南衣忽然感觉到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刃贴在了她脖子上。 南衣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顿住。 “别出声。”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井底有一条地下河,但河水已经干涸,露出了被冲刷得无比光滑的河床。河道边的岩壁上,放着一盏微弱的烛灯。 南衣贴着刀刃缓缓地侧脸,借着昏暗的火光,她这才看清了井底忽然出现的男子。 他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虽已包扎好,但仍在往外渗血,似是伤得不轻,他的脸色看上去亦十分苍白,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外面有人在追我,我只是想躲一会……求公子收留我片刻。” 庞遇上下打量南衣,这样一个少女确实很难让人起疑心,他缓缓将匕首收了回去。 “谁在追你?” 南衣犹豫了一下,觉得来龙去脉没必要全与一个陌生人说,想到随那公子上楼的还有一个岐兵,便舍了重点:“岐人。” 没想到听到这两个字,庞遇立刻紧张起来,撑着几分力气攀到井口看了一眼。 客栈的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岐兵很快就赶到将此处围住了。岐人中央站着的男子,正是谢却山。 庞遇退了回来,看向南衣的神情也变得十分严肃,语气急促:“你招惹上了谢却山?你是什么人?” 南衣一头雾水:“谁是谢却山?” “岐人当中的那个中原人!” 南衣想到在渡口的时候,她从水里一探出头,那些岐兵们便落荒而逃,当时她只当那公子有些武艺,将人赶跑了,但如今她心里却有了一个隐隐而荒唐的猜测。 “他为何能遣动岐兵?” “你当真不知道谢却山是谁?” 南衣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道惊春之变?” “这我倒是听说过。永康二十二年春分日,因为有个叛将投降,岐人轻而易举就攻破了幽都府——”南衣反应过来,“不会……” 庞遇脸上浮现隐隐的恨意,但骨子里的修养让他将语气克制得很好:“对,谢却山他本是昱朝臣,却投敌卖国降了岐人,导致幽都府、昭戌关失守,朝廷屈辱割地求和,用大量的岁贡换了几年的和平。如今他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心腹大臣,为岐人鞍前马后,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专门南下来搜捕陵安王的。” 南衣有些发愣——一个昱朝人,得靠着出卖多少同族人的性命才能在一众岐人中脱颖而出爬到高位?他有的是对付同族人的阴狠招数,落在他手里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一想到这里,南衣顿时脸色煞白。 “你到底是怎么惹上他的?!”庞遇再次严肃地质问南衣,“你若不告诉我,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而且,死无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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