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街坊看似还在岐人的管辖内,其实所有驻兵都被悄无声息地制伏,禹城军换上了岐兵的衣服,就等着浑水摸鱼上船,伺机引爆炸药。 谢却山刚一进入江月坊,就被严阵以待的禹城军警惕地拿刀剑指着。 宋牧川忙屏退众人,将谢却山带到偏僻处:“你怎么来了?”自上次匆匆一别,他们甚至没时间好好叙旧,但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宋牧川其实并不想看到谢却山——他一来,就意味着计划有变。可他这颗脆弱不堪的心已经承受不住他的挚友再出一点点问题了。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你们等我的信号再上船。” 谢却山说得很平静,但宋牧川还是嗅到了一丝紧迫:“事情大吗?” “尚在控制内。” 宋牧川听得出来,这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他不想让谢却山再去涉险了,可他只能克制自己的私心,告诉自己要相信他,只有这样,才能给他力量。 他意简言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申时之前,你派人盯住完颜骏的府邸,倘若他出来了,无论如何,哪怕将他杀了,也不能让他出现在军营。” 这个指令太强烈了,宋牧川立刻便明白,谢却山已经是彻底撕掉皮,明着与岐人叫板了。漫长岁月的卧底时间被压缩到了这几个时辰里,断臂求生,所有的铺垫都只是为了在今日争取到毫厘的胜算。 “好。”宋牧川回答得很郑重。 “走了。”谢却山一刻不停,匆匆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他忽然有点不安。 “谢朝恩。”被一股莫名的直觉驱使,宋牧川喊住了他。 那人脚步顿了顿,像是有预感他要说什么,故意没回头,不想让人瞧见自己的表情。 “得胜乃还。”他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谢却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摆了摆手。 宋牧川以为能听到谢却山说点什么,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上马离开了。看着马蹄渐远,宋牧川知道,他是悲观的。 他在无言地告诉他:尽人事听天命。可宋牧川就是相信,这一次,老天爷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心跳如擂鼓,随着谢却山的远去愈来愈响,那声音从他心口跃出,与这座城另一边的鼓声呼应着。 木锤子,羊皮面,赤膊的战士铿锵有力地一下一下锤击着战鼓,望楼上的号角吹响。 一道忽如其来的军令让所有士兵都如临大敌,迅速披甲列阵。 演武台上,谢却山举着手里的兵符,朗声道:“禹城军已攻破闸口,护送陵安王离开沥都府,形势危急,完颜大人特命我前来调兵——所有将士听令!即刻出发,登上龙骨船!杀了新王,攻占金陵!” 军营守将本还有些疑问,问道:“可完颜大人分明让我等原地驻守……” 刚发出质疑,谢却山一句话不啰嗦,直接拔剑将人斩杀于现场。 “军令有云,所有违令者、拖延者,斩立决,谁还有异议?!” 谢却山之前跟着鹘沙一起管理军队,在众人眼中,他是算无遗策的汉人军师,在军中颇有威望,他的话是有说服力的。 天生的将帅,哪怕他手里拿着一只偷来的兵符,哪怕他的话全是胡诌的,他只要站在那里,振臂高呼,却能没由来的动人心魄、毋庸置疑。 “杀了新王,攻占金陵!” “杀了新王!攻占金陵!” 士兵们热血上头,不疑有他,当即列兵前往。 —— 山间的大雨还在持续地下着。 鸦九的一刀劈下去,南衣早有预料,横过剑死命抵挡,眼见着刀刃越压越下,鸦九忽然听到咔哒一声,自己胸口一痛,竟有一支细弩趁他不备从她袖中弹出。 娘的,这女人多的是阴招。 鸦九吃住痛,爆发出最后一分力,将刀刃狠狠嵌入她的肩胛。 一时血流如注,殷红血色被大雨冲入泥水中。南衣的脸庞被滂沱的大雨浇得模糊了,唯有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死死地睁着。 鸦九快要被这双眼睛看疯了,他泄愤般地狠狠踢了女人一脚,希望她快点死掉。 鸦九气喘吁吁地后退了几步,拔掉了插在胸口的细弩。她其实射得很准,由于距离近,弩箭射入得很深。但还好,他穿了软甲胄,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有箭尖沾了点血。这点往常甚至算不上事的伤,这会却也雪上加霜了。除了这个女人之外,那几个死士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将他们杀死已经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他勉力站着,已经是强弩之末。 杀人如麻的鸦九头一次觉得可怖,难缠的对手未必有多大的本事,但只要有不怕死的心,就能把人拖入地狱。他不想、也不敢再缠斗下去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还会不会有什么后手,逃为上策。 他拖着一身的伤,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往外跑。都跑出去好远了,回头一看,有个人影还阴魂不散、顽强地跟着他。 疯子吗! 鸦九在心里暗骂。 看她的身形,她甚至都没有扑上来杀了他的力气,只能勉强不跟丢。 而他也没有反杀的力气了。 鸦九才意识到自己轻敌了,这女子分明是刺杀者中武功最低的。 南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目光牢牢地盯着鸦九。 她只有一个念头,鸦九必须死。 这个时候,什么绝世武功,什么神兵利器,都不重要了,拼的是一口气。 在完成任务之前,她绝不敢倒下,因为她的身后,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战士。她想到了在她面前一头撞向死亡的庞遇。一直以来她都不敢承认,她怕自己小小的正义撼动不了这个世道,反而显得可笑,可她又不可抑制地常常回忆起他,竟然有人可以为了理想、为了心中所持,至死不渝,而她才陡然发现,那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她的人生。 庞遇是她的第一个老师。很后来她有了一种猜测,庞遇愿意把情报交给她一个毫无责任感的小贼去传递,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他没有选择,只能这么做,所以他用死亡给她上了一课。而当初谢却山放了她一条生路,还教她生存之道,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因为她是庞遇的学生,他希望她来继承那份大义。 而她……她应该没有让先生失望吧。 南衣撕下一片衣角,裹着剑柄在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让这把剑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嘶吼一声,用最后一点力气冲了上去。泥里的水花在她的脚下绽放,那是春天里的最后一朵花,无声壮烈。 她很清楚,越过这些泥泞她要去向哪里。 噗嗤,利刃刺破血肉。 鸦九没力气躲了,他也知道躲不了了。不是这一剑,就是下一剑。不是在这里,就是在下一个山头。 人的决心,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 船坞的闸门打开,新建成的十来艘龙骨船前后以铁索连接,一艘接着一艘缓缓入水,全营近万士兵鱼贯上船。 谢却山屏息看着一切有序地进行着,此刻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变故了。这是以一敌万的战斗,他需要等到人全部上船,将船开至孤悬江心,在所有人插翅难逃的时候才能点燃引线。所有的船都连在一起,只要一艘爆炸了,前后的船只都会受到波及,接连爆炸。 而另一边,完颜骏已经醒了。 他暴跳如雷,没想到谢却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打晕他,还将他的兵符给偷走了。他料想谢却山拿了兵符定然要先去军营,当即召集自己所有的府兵去追,势必要拦住谢却山。 刚出门,便有府兵忽然来报,说抓到了令福帝姬。 人已经被带到了院子里。荆钗布裙,不施粉黛,单薄得像是一张随时会飞走的纸笺。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个女人的容颜在他心里都有点模糊起来。 完颜骏心里顿时警觉,立刻就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他日日夜夜地命人在城里搜,都没有搜到这对皇室姐弟的一点线索,怎么早不被抓晚不被抓,偏偏这个时候突然被抓了? “直接杀了。” 完颜骏脸上露出一丝无情的狠戾来。 他非常清楚,他现在要做的是抓捕谢却山,他的脚步不能被任何事情绊住。 士兵已经拔出了刀,徐叩月忽然朝他的背影喊道:“我救过你一命,你该还我!” 完颜骏的身影猛地一颤。 她居然还记得!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住手!” 刀尖离脖颈只有一寸之遥了,完颜骏一声喝,士兵险险停手。 明知道这有蹊跷,完颜骏还是摆摆手,让士兵退了下去。 “你记得什么?”他捏起她的脸,有些不确定地问。 徐叩月笑了起来,面对他时,她很少有过这样放肆的表情。 “第一眼见你的时候,我便认出你了。你就是那个被人踩在地上的小商贩的儿子,声声求着官爷饶你父亲一命。” 是了,在二十年前的汴京,还是稚童的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完颜骏的父亲在集市兜售毡帽,却被指认用假铜钱找零,可那是前一位客人给他们的。官兵来抄了摊位,他只能不断下跪磕头哀求官爷不要把他父亲带走。 分明一查就能查清楚的事情,可官兵懒得作为,非要直接拿人,这时帝姬的卤簿仪仗正好在市集中经过,那个众星捧月般的小女童,竟会善良地为一只蝼蚁停下,出言替他解了围。 他在泥土中抬头望她,他必须感激这种垂怜,可骄傲的他又厌恶这种垂怜。她的行为在他眼里像是一种无声的炫耀,炫耀着上位者的善良。 于是他发誓要成为人上人,再也没有人能来摆弄他。 她越是纯白无瑕,他就越想碾碎她,来证明他已经成功了。 完颜骏已经很久都没想起自己窘迫的出身了,这久到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以为那时他们只是稚童,徐叩月不知道。可她这番话,正好戳中了他不堪的过去,这让他火冒三丈,又瞬间自卑如泥。 徐叩月看着他,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穷人脸上,永远长着一双穷人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都充满了掠夺,就好像你不去抢,就会有别人抢走一样。” “——就算你把我踩在脚下,你的地位凌驾于我之上了,你还是摆脱不了你的出身。” 她一句句刺激着完颜骏,啪地一声,完颜骏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他气急了,揪着她的衣领,好像越大声地骂她,就能掩饰他此刻的自卑:“徐叩月,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你一样得跪在地上求我!求我宠幸你,求我放过你!风水轮流转你知道吗?” “知道,”徐叩月平静地回答,“风水该转到你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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