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谢铸跳楼时被彩绸挡了一挡,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这些消息传回太夫人房中,大家都宽慰她说,民意和天意都在护着三大爷,岐人迟早会顶不住压力将人释放。 太夫人的病情虽不见好,但没有再恶化下去了。 不过让南衣更头疼的,还是她如今空有的掌院之名。 即便有谢穗安的撑腰,南衣也很难服众。谢家众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地喊她少夫人,但没人真的把她当回事,甚至对她还有点怨气。 陆锦绣操持后院好几年,好好的位置坐着忽然被剥夺了,饶是她算家中长辈,也知道南衣本人无辜,但依然咽不下这口气,对南衣不冷不热。 不过,陆锦绣不能什么事都不交给南衣管,显得她太过小气,她更怕南衣把家里的事管得一团糟,便挑了件还算容易的,让南衣去城里收租。 这日谢穗安正好有事,南衣对沥都府并不熟悉,身边也没个能信任的女使,没办法,只能自己带着一张沥都府地图上街了。 出发前,南衣信誓旦旦要将所有店铺和佃户的租金都收上来,可真到了这些黄土朝天的小老百姓面前,南衣竟说不出半句要钱的话。 理说粮价飞涨,佃户和商户应该都赚到了钱,但佃户手里根本没有粮能卖,秋收的粮食被军队征收,入冬后又连日大雪,想去虎跪山采些药卖钱的路都被堵死了。 商户表面上日入百金,可在战火的影响下,商品的进货价也贵,有时候即便给了高额定金,货物半道被劫走的事也常有发生,多出来的那些利润多半要给官府交保护费,剩下的堪堪维持店里伙计的开销。 想到自己穷得吃不上饭的日子,南衣深有共情,面对这些求她宽限的哀求脸庞,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咬咬牙,自作主张免了所有人的租金。 一分钱都没收上来。南衣忐忑地琢磨着回去要怎么跟陆姨娘交代。 南衣的脚步也放缓了,有意无意拖延自己回望雪坞的脚程,她心里多少有点没底。 忽然周遭莫名喧嚣起来,百姓们一股脑地往城墙方向涌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南衣被沸腾的人群挤到街上,她料想是太学生们又在闹事了。 自谢铸跳楼后,士大夫风骨感动全城,民众在太学生们的带领下,到府衙外聚集请愿,人群愈发壮大。 知府黄延坤继续做缩头乌龟,衙役们出动满城抓人,驱散为首的太学生。但也挡不住悠悠之口。 船舶司在持续罢工,原先造好的船部件也被他们自己砸烂烧光,坚决不肯留给岐人。城民们对岐人的态度从起初的畏惧到如今厌恶反抗,愈演愈烈,岐人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 街头巷尾都乱得很,南衣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想快点离开。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位娘子……别往前挤了,小心踩踏……” 这个声音如一道惊雷劈入南衣的耳中,唤起了她久远的记忆—— 南衣疯了魔似的回头,急切地逆着人流循声找过去,人群像是溢过大坝的奔腾水流,一波一波,要将她淹没,她拼命地浮上水面,试图寻找记忆里章月回的那张脸庞,可掠过她的,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 在人群中挤得发髻微松,衣衫不整,浑身都是狼狈,南衣才停下来,接受了这个现实。怎么可能在沥都府见到章月回呢……她定是听错了。 南衣失落地站着,伸手去摸腕上的玉镯。玉被体温捂得温润,少年的面庞在呼啸的记忆里再次清晰。她太想念他了,抑是想念过去不必提心吊胆的日子。 人的精神总是需要一个栖身之处,而他就是她这个无依无靠之人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念想。可就算再见到他,她能对他说什么呢?恳求他带自己走?谁能斗得过谢却山那个魔头,谁又能自信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全彼此呢? 南衣落寞地转身,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南衣一瞬间吊起的心在听到谢穗安熟悉的声音后又落了下去。 “嫂嫂——” 南衣回头看,愤怒和焦急盈于谢穗安的面庞。她意识到,出事了。 谢穗安一张口,语气里却有几分凄意:“三叔他……” 南衣顺着谢穗安的目光望去,城墙上挂了一个人,远远望去,衣衫单薄,遍体鳞伤,飘飘摇摇。 城墙下,衙役宣读了公告。 “谢铸其人,曾任船舶司知监,乃秉烛司叛党,密谋杀害岐人,破坏两朝往来情谊,其心可诛!故悬于城墙示众三日,择日问斩!” 大家都以为这几日岐人的沉默是迫于压力准备妥协,没想到岐人非但没有顺着民心,还用如此野蛮的行动回应。谢铸是沥都府的儒士之首,被这样粗暴地吊在城墙上,堪称奇耻大辱,引得群众哗然。 半城百姓都聚到了城墙下,纷纷抗议。 沥都府的衙役们隐了身,由岐兵直接出面将人群驱散。昱朝重儒,读书人地位超然,衙役们不太敢对太学生们动粗,很多时候也都是做做样子,可岐兵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真刀真枪地赶人。 冲突起来,不多时便见了血,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谢穗安的手已经死死握在了腰侧的软剑上,南衣毫不怀疑下一秒她就会冲上去和岐兵血拼。 但她是谢家女,也代表着世家的态度,若她卷入冲突,只会让事情更麻烦。南衣紧张地按着谢穗安的手,生怕她冲动,将她往远离冲突的方向拖。 面对这样的混乱,南衣开始心生无力,她下意识地就想逃跑,带着谢穗安跑,离开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 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风雨欲来。
第26章 借虎威 就在场面混乱不堪的时候,一阵玉珂鸣动传进城中,马蹄声渐近,似有一支隆重的车队要入城了。 百姓们竟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们看到了一顶金舆銮驾,前后簇拥着红罗销金掌扇,四面挂着珠帘和绣匾,那是皇室帝姬的仪仗。然而,金舆却被岐兵簇拥着,跟在一辆奢华的马车之后。 有宦官高唱道:“恭迎完颜将军,令福帝姬入城——” 闻者却无不泫然泪下。 百姓们都有耳闻,汴梁城破时,岐军掳走了皇帝,掳走了宗室贵女,还举行了献俘仪式,命令皇帝褪袍服,其他人则无论男女全部去上衣、身披羊裘、腰系毡条,祭拜岐太祖的宗庙。献俘仪式后,皇宫中原本的嫔妃、帝姬、宗室命妇,被分赐给岐人,或为贵族妾,或为军营妓,或为人下奴,无一幸免。 可谓百年未曾有之奇耻大辱! 而这位令福帝姬,亦是当时的俘虏之一,如今出现在沥都府,她的帝姬依仗,是岐人给的,虽金舆依旧,可在众人视线看不到的背后,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可想而知。 马车于城门处停了下来,轿厢内的男人拨起轿帘,扬声问道:“令福帝姬归国,汝等就是这般迎接她的吗?” 万众无有回应者。 男人继续道:“汝等都是令福帝姬的臣民,今日闹事之人,只要停止反抗,便不再追究过错。” 面对曾经的帝姬,他们不能不让。哪怕知道这是岐人于无声间的耀武扬威,他们也要以臣民之礼,迎接他们的帝姬。 乌泱泱对峙着的人群竟寂静无声,浪潮在人群中沉默地涌起、褪去,一条入城的路被让了出来。 南衣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谢却山说的“唱红脸的人”。沥都府,又来了一位大岐的高官,岐人的车队,就这么踩着昱朝百姓的脊梁骨,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我要杀了他们。” 谢穗安的话极轻、却极其坚定,一字不落完整地飘入了南衣耳中。说罢,她不再逗留于人群中,扭头就走,浑身腾起杀气。 南衣连忙追上谢穗安。 “小六!” “嫂嫂,别拦我。就算是去死,三叔我也必须要救。岐人都踩到头上来了!不做点什么,活着也是苟且偷生!” “难道你要白白送死吗?城里到处都是盯梢的兵。”南衣不懂,谁强谁弱,分明一目了然。 “岐人不是满城布防吗?好,那我就去偷他们的城防图,谢却山手里肯定有。知道他们的守卫分布,我再去营救三叔,便能顺利脱身。” 说得轻巧,但每一步实现起来,都难如登天。更何况这次行动,谢穗安孤立无援,在内奸被找到之前,她不能将计划告知秉烛司任何一个人。 这次谢穗安坚定地走了,南衣欲言又止,没有拦她。 人要作死,谁也拦不住。 她是绝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里,南衣反复告诫自己。 可她回头望了一眼城墙下吊着的谢铸,街边跪迎帝姬的太学生和百姓们,以及那位坐在金舆之中,却身不由己的可怜帝姬,南衣胸中似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翻腾。 这种情绪让南衣清醒又无措。她并不想马上回望雪坞,于是跟着车队漫无目地往前走,任由人群将自己淹没。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边的人群逐渐散去。 “狗秀才,还想偷袭我们?嫌小命太长了是不是!” 一阵辱骂声传入耳朵,南衣循声望去,几个岐兵在围殴一个书生。 书生布衣白袍,被打趴在地上,还想护着手边散落的几卷书。岐兵大笑着踩住他的手,往泥里碾了碾,他显得更加狼狈又无力。 “昱朝的腐儒,哈哈哈!命都快要没了,还想读书啊?不如把你眼睛挖了,叫你什么都读不了——” 岐兵大笑着,抽出匕首。 南衣心惊胆战地站在巷外看着,实在不忍,心中涌起制止的冲动,脚下却犹如灌了铅一般,没有往前的勇气。 就在南衣踟蹰犹豫的时候,有只粗暴地手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往前一提溜,南衣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回头一看,来的竟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岐兵首领。 “臭娘们想看?来来来,站这儿看看清楚,一会儿就轮到你。” 那岐兵直接夺过另一人手中的匕首,要去剜地上书生的眼睛。 “住手!” 眼看着匕首就要戳下去了,南衣的喝止声脱口而出,清脆嘹亮。 几个岐兵被她这声震住了,都顿了顿,回头瞧她。 南衣心里是虚的,出声之后她就后悔了,她本来可以趁岐兵欺辱书生的时候趁机跑的,但如此暴行,她实在做不到置之不理。可就算这一刻制止了,以她的能力……又能怎么帮书生和自己逃跑呢? “有时候,名比实更重要”谢却山的话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哎哟,小娘们还挺有脾气,就你也敢管爷爷我的闲事?!” 岐兵上下打量南衣,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目光里甚至还有几分毫不遮掩的猥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岐兵首领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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