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过得无比漫长,漫长到南衣以为自己要熬不到尽头了,身体里有一个她载着她的意识,逃难似的飘到了很远之外的城墙上。 她俯瞰着沥都府,时间对她来说是错乱的,她竟看到了那日夕阳下,她勇敢地救下谢铸,穿过岐兵的包围,将那群蛮人耍得团团转。 她笑了起来,原来那不是她为别人的道奋不顾身,而是她被成全了,她依附于世道、无骨的脊梁被支撑了起来,这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只能被人恩赐,被人夺舍,她也可以创造一些价值,她的人生还有过这样英雄的瞬间。 因为有过那样的瞬间,才显得此刻更加狼狈。 “回姨娘,少奶奶还是完璧之身。” 婆子的话将南衣拉回了现实中。她木然地站着,她觉得很冷,她想遮住身上的一些部分,但她动弹不了,她没有力气了。 她不记得陆姨娘是怎么带着那群女使浩浩荡荡地离开的,她不记得陆姨娘有没有道歉,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自己抱着膝盖蹲在角落里,屋里一片狼藉,又空荡荡了。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哭啼啼的少女,她也好想死啊。 这个念头一出现,南衣就立刻摇了摇头——不行,她受如此的耻辱,不就是为了活吗? 她绝不允许自己舍本逐末。如果太过难过又无法解决,那就忘掉。 南衣终于从地上站起来,草草地捡起外袍披在身上,一点一点将屋里的狼藉打扫干净。 地上的宣纸也捡起来放回到桌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嫂嫂!” 谢穗安人还没到,声音便从院子里传来了。 她推门进来,看到南衣这副模样,惊了一下:“嫂嫂,你是刚起床吗?怎么还没收拾?” “怎么了?” “嫂嫂你忘了吗,今天是小年夜呀。奶奶的身子好了一些,今天大家都要去给奶奶请安祝福。上回我们商量找内奸之法,你说要找个人齐的时候才好实施,不就是今日吗?” 南衣愣了愣,她全然忘了这件事了。 谢穗安察觉有点不对,觉得奇怪:“嫂嫂……是出什么事了吗?” 南衣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随便绾了个发髻,穿上衣服便随谢穗安一起去松鹤堂了。 —— 这日,松鹤堂的抱厦厅里支起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长长的一卷卷轴和笔墨。 谢穗安说服了谢太夫人,要召集望雪坞里的所有人,写一幅“百人佛经”,寓意团结、虔诚,齐心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谢太夫人本是犹豫的,觉得稍显浮夸,但谢穗安说,会把这幅佛经悄悄送去给三叔,让三叔也落笔,一家人这个年也算是团聚了。 这也等同于告诉谢太夫人,三叔安全。她再无拒绝的理由,立刻便答应了,命人去准备。 南衣出这个主意,就是想要不引人注意地收集望雪坞里所有人的笔迹,再对比自己看过的那封绢信上的笔迹。这样,有可能找到那个传递消息的内奸。 此事太夫人便交给谢穗安和南衣去办了,毕竟明面上,南衣还算是望雪坞的掌院。两人整日就坐在院子里,看着人来来往往,那张空白的纸亦是越来越满。 这对南衣来说,稀里糊涂成了一种有效的逃避,跟谢穗安待在一起,她感到安心。 谢却山来过,只是识趣地没有落笔。他的目光扫过南衣的脸,但南衣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温顺地行礼,喊了一句“主君”。 谢却山并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陆锦绣做过什么,南衣永远都不准备告诉他。 当然,南衣也懒得去想谢却山到底有没有识破她的小伎俩,反正只要他不阻止,她就继续干。 日暮的时候,秋姐儿来了。 她不喜欢带女使,一个人挑着人最少的时候,怯生生地就来了。小小的个子,整个人缩在毛茸茸的大氅里,像是一只小狸花猫。 在宣纸上写完字,她踟蹰了一下,走到南衣跟前,塞给她一只精心包装过的匣子:“嫂嫂,给你的。” 南衣注意到秋姐儿手指似乎受了伤,好几根指头都包扎着纱布,但她也没多想,看着手里的匣子疑惑:“……给我?” “我想谢谢大嫂。里头是一方梅花坑出的端砚,下墨很快。”秋姐儿柔声道。 南衣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方通体墨黑的砚台,砚额上雕着精致细致的莲花纹,砚台嵌在一块上好温润的黄梨木底座上,饶是南衣一点都不懂,也能看出这是个贵重的物件。 谢穗安也奇怪:“秋姐儿,为什么要给嫂嫂一块砚?” “嫂嫂最近在练字。”秋姐儿与人说话的时候甚至会害羞,她不喜欢看着对话者,低着头轻声道。 “你怎么知道?”南衣惊讶。 “这几日柘月阁倒了很多洗毛笔的墨水。” 谢家人性格迥异,但都聪明得很,见微知著。 “多谢秋姐儿了。” 南衣大大方方地就收下了。 换成平时,她定会觉得受宠若惊,甚至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但现在她的心态变了,这里的人爱她也好,厌她也好,她都只是个过客,迟早都要走的。 屈辱她吞下,恩惠她自然也要收下,她才不会故作清高,走的时候孑然一身。
第38章 故人来 花朝阁中,长案上小鼎烹长泉清烟细细,窗格里足履渐近投下长影纤纤。 榻上男子懒懒地翘着二郎腿,拿朱笔批着手中账簿,坐没个坐相,却骂不了他半分粗鲁。鼻若悬胆,眼似琉璃,倒像是个不羁的谪仙人。 他笔尖一顿一落,进出的都是上万两的生意,听到动静,他抬眼瞧着来人。 长嫣警惕地进了门:“东家。” 章月回朝身边的侍卫抬了抬下巴,骆辞立刻明白过来,到门外守着。 “谢铸醒了?” “他身体亏得厉害,中途醒了一次,但神智尚不清醒,也问不出什么好歹来。不过,方才谢六来过。” “她倒是来得勤,也不怕被发现。” “她送来一卷卷轴,说让谢铸写什么百人佛经。属下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长嫣递上卷轴。 章月回展开,来回扫了几眼。卷轴很长,字迹各异。 小鼎上的水沸了,水汽顶着壶盖咕噜噜地响。章月回置之不理,眉目间沉了几分:“这不像是谢六能想出来的主意。” 长嫣不解:“东家,这里头有什么讲究?” “明面上,这佛经应该是用来安慰谢家那老太太的,可若是做的人有心,她就能利用这件事收集到望雪坞中所有人的笔迹。” 长嫣大骇:“那这佛经岂不是不能拿回去?” “不拿回去,你的身份就会露馅,”章月回慢条斯理地将卷轴收了回去,递给长嫣,“就按谢六说得办,别动手脚。顺藤摸瓜,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属下还听望雪坞里看守的岐兵说,这事是谢六和谢家新来的那个孀妇操办的。” 章月回挑眉:“秦氏?” “正是。不过先前我们就查过,秦家底细是清白的。这秦氏是个私生女,据说养在街头,行事不规矩了一些,在谢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属下也向鹘沙将军打听过,那妇人看上去唯唯诺诺,没什么胆量,就是一寻常女子。” “还是得仔细盯着——”章月回提起水壶,将水冲入茶盏中,“能在谢家那摊浑水里搅和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越是不可能的人,越得留个心眼。” “喏。东家,还有一事,”长嫣犹豫了一下,道,“属下无意间在沥都府的街头,看到了一位逃亡而来的汴京故人……” “谁?”章月回好奇起来。 “宋牧川。属下想着,他出生自匠人世家,又曾在工部任职,精通建筑、造船术,参加过督造“文鳐”龙骨船的工程,没准他能解完颜大人当下困局。” 章月回哂笑一声,摇了摇头:“他离了官场六年,早就是废人一个了。我听说沈执忠曾经给他连发好几道密信,希望他回来为朝廷效力,都石沉大海。一个人心死了,纵有多少才干都救不了他。” “东家的意思是,拉拢不了他?” “这位宋七郎啊,才是真正下凡来历劫的仙人,他太干净了——”章月回嘴角挂着笑,语气却谈不上讥讽,隐约还有几分钦佩,“这个世上,怎么能允许有这么干净的人存在呢?恐怕,他命不久矣了。” 房中沉寂了须臾。 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章月回半晌没说话,末了抬头,已是换了个话题。 “我让你查的人,可有下落了?” “东家找的那个人……”长嫣脸上露出一丝犹疑,“有人说曾在曲绫江渡口处看到过这样的女孩,但听说她遇到了一队岐兵……后来再也没人看见过她。” “再找。” 他没半分犹豫地命令,眉宇间的从容消失了。 长嫣不敢再驳,在她的猜测里,一个女孩如何能逃出岐人的蹂躏?人定是死了。可她鲜少见到什么都不太在乎的东家露出这般神情,他说找,那便必须找,直到找到尸体为止。 —— 此时,南衣正在街上游荡。 她是随谢小六一起出府的,谢小六借着置办年货为名上街,去花朝阁送佛经,让谢铸题字,而南衣寻了个由头,便与谢穗安分开,自己偷偷去坊间当铺。 她整理了这段日子攒的首饰和赏赐,还带上了秋姐儿送她的那只端砚,打算全部换成金银傍身,寻到时机便立刻逃走。 别的商铺生意冷清,只有当铺门庭若市,各家各户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搜刮出来,流水一般地送去当铺,换来一点能填饱肚子的口粮钱。 当铺的定价自然是越来越离谱。 南衣带来的那些首饰,统共只换了三十两银子,倒是那只端砚,想来成色确实非常不错,当铺的掌眼先生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最后却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这端砚是梅花坑的上品货,应是宫廷供料,十分罕见,若不是砚面上刻了字,我能出五十两收。” 当铺如今愿意给五十两,说明这砚起码能值个二三百两。 南衣困惑:“刻了字怎么就还不值钱了?” “这是夫人的小姑子亲手雕刻的吧?你瞧这字迹的刻法与莲花纹的刻法一致,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掌眼先生将砚台递过来,指了指砚面上的字。 砚面上刻着两行清灵娟秀的字,南衣也看不懂,就没太当回事。 “这上面写了什么?” “‘愿长嫂平安喜乐、长命百岁’,”掌眼先生又惋惜地叹了口气,“所以啊,这转手就不好再卖了呀,你说谁愿意高价买走赠别人的私有之物呢?” 南衣一愣。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收到过这样的祝福。平安喜乐、长命百岁,每一个字眼都代表着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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